第209章桓温三次北伐

永和十年(公元354年)二月,江陵城尚未褪去冬日的萧索。桓温站在点将台上,四万荆州精兵列成方阵,铁甲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手中的令旗挥落,鼓声震天,旌旗蔽日——这是东晋王朝自祖逖之后,时隔二十余年再度大规模北伐,目标直指关中氐族苻健建立的前秦政权。

大军经襄阳、淅川,取道武关西进。关中百姓听闻晋军来复,纷纷扶老携幼立于道旁,牛酒摆满崎岖山路。桓温骑在马上,见一位白发老翁捧着陶壶跪地,壶口热气混着关中方言的哽咽:“官军若再晚来三月,我等便要被苻健迁去长安修城墙了。”

他下马接过陶壶,忽忆起数年前路过金城,见自己早年栽种的柳树已粗过十围,曾抚树长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此刻触景生情,更觉北伐事重。

四月,晋军进抵蓝田。前秦太子苻苌率五万氐族骑兵列阵,铁蹄踏起的黄土遮天蔽日。桓温令弟弟桓冲率步兵居中,亲率骑兵从两翼包抄——这是他根据荆州多山地形演练的“钳形战术”。战鼓响起,晋军强弩齐发,前排秦军骑兵连人带马被射翻,苻苌的坐骑当场中箭,他滚落尘埃时被晋军副将薛珍砍断左臂,秦军阵脚大乱,败退至长安城下。

五月,晋军进至灞上(今西安东),离长安城仅三十里。桓温立马高岗,只见城头上“苻”字大旗猎猎,苻健亲率三万精兵据守。关中百姓扶老携幼前来劳军,有老者流涕叩首:“自刘曜之乱后,我等受胡虏征役二十载,今日终见天军!”

桓温下马扶起数人,承诺旬月内必克长安,却未注意到身后参军郗超的忧虑——前秦已派苻雄屯兵子午谷,切断了晋军从汉中运来的粮道,而春旱导致汉水水位低落,荆州的漕船滞留襄阳,军中存粮仅够支撑七日。

当夜,中军大帐内,郗超展开羊皮地图,指尖划过秦岭诸道:“司马勋将军的西路军在女娲堡被苻雄围困,子午道、斜谷道均被堵塞,如今唯有从武关退军,尚可保全实力。”

薛珍按剑而起:“末将愿率三千关中子弟夜袭长安!我等皆生于斯长于斯,熟稔城防!”桓温凝视烛火,想起白日里百姓眼中的期盼,又想起粮草官禀报的“三日断粮”急报,最终握紧案角:“传令,明晨拔营。迁关中三千户百姓南归,骑兵断后,步军护送。”

撤退的清晨,灞水河畔挤满了追随的百姓。老弱妇孺背着行囊,孩童牵着瘦牛,哭声混着秦军的号角声传来。苻苌的骑兵果然追击,箭雨袭来时,桓温的坐骑突然中箭倒地,他被亲兵拽上备用战马,回望关中大地,只见秦军旗帜如黑云压境,而他亲手绘制的长安攻略图,此刻正被夜风卷着,飘向滔滔灞水。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正月,江陵城飘着细雪。桓温接到洛阳急报:羌族首领姚襄占据伊水北岸,欲效仿其父姚弋仲(原后赵羌族首领,与前秦苻氏分庭抗礼)割据河南。他拍案而起,点齐三万精兵——此次北伐,他要收复失陷二十年的洛阳,更要挫败这股游离于前秦之外的羌人势力。

大军经鲁阳,桓温登岘(xiàn)山,望着满山积雪对诸将道:“昔羊公(羊祜)镇襄阳,屯田练兵,终成灭吴之功。今洛阳为羌人所据,先帝陵寝蒙尘,我等安能不战?”

众将士气大振,冒雪急进。四月,晋军抵达伊水(今洛阳伊河),但见姚襄大营沿北岸绵延十里,旌旗上“姚”字大纛与晋军“桓”字军旗隔河相望。

姚襄素有“万人敌”之称,此前依附东晋又叛离,此刻派使者诈降:“愿率部归晋,共讨苻氏。”

桓温识破其计,对使者冷笑道:“姚襄若真心归降,为何占据洛阳不去?”随即传令全军渡河——百艘战船齐发,船头列着三层强弩手,箭矢如暴雨般压制对岸箭塔。桓温身披犀甲,手持金刀立于船头,见姚襄率军来战,遂令推出“偏厢车”:千辆战车以铁环相连,结成移动壁垒,骑兵藏于其后,待敌阵稍乱便从两翼杀出。

伊水河畔,杀声震碎春冰。薛珍持双戟冲锋,连斩姚襄三员副将,姚襄战马中箭倒地,险被生擒,幸得弟弟姚苌拼死相救,率残部逃往并州。晋军乘胜追击至洛阳城下,守将周成开城投降——这座自公元316年洛阳沦陷后便被胡人占据的故都,时隔四十年终于重回晋土。

桓温进入残破的皇宫,只见太极殿(鸱chi)吻坠落,御道生满荆棘,西晋诸帝陵寝多被盗掘。他亲至武帝司马炎陵前,见封土开裂,金缕玉衣不知所踪,骸骨为野狐所啮,不禁伏地痛哭,令士兵以王室礼仪重殓,设陵令率五百人守护。随后,他上表朝廷,恳请迁都洛阳,以“收天下之心,固中原之基”。

然而建康朝堂上,琅琊王氏家主王彪之抚掌笑道:“桓元子欲效仿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乎?洛阳残垣断壁,粮草需从江南转运,岂是定都之地?”

陈郡谢氏谢安虽未明言,却联合尚书仆射孙绰上疏:“吴会(今江浙)富庶,足以成帝业,迁都非百年之计。”满朝门阀皆安于江南,朝廷仅派千余老弱士卒北上,对迁都之事置若罔闻。

桓温在洛阳停留三十日,每日巡视城防,招募乡勇。他登上金墉城,望着黄河北岸的胡骑扬尘,深知仅凭荆州三万孤军,难以长期固守。七月撤军时,他站在伊水河畔,见浅滩上横卧着数百具晋军尸体,多为荆州子弟,有的手中仍紧握着断刀,刀柄上刻着“复洛阳”三字。他命人将尸体收殓,葬于邙山,墓碑上只刻“晋故军士”,却不知这些年轻的生命,何日能等来朝廷的追封。

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四月,广陵(今江苏扬州)港千帆竞发。桓温亲率五万大军,沿运河北上,开启第三次北伐。此次目标直指关东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前燕政权,他特意打造了千艘轻舟,欲借“清水入河”之利直抵邺城(今河北临漳)。

大军经泗水入黄河,连战连捷,攻克任城(今山东济宁)、金乡。盛夏时节,黄河水暴涨,晋军战船顺流而下,于八月进抵枋头(今河南浚县)——这里距前燕都城邺城仅二百里,慕容氏朝野震动,皇帝慕容暐(wěi)欲迁都龙城(今辽宁朝阳),却被车骑将军慕容垂拦住:“臣请率五万大军,定破晋军。”

慕容垂是前燕名将,深谙晋军弱点。他一面派弟弟慕容德率骑兵绕道石门(今河南荥阳),切断晋军从黄河到清水的粮道;一面令部将傅末波驻守河津,堵塞运河。桓温原依赖“桓公渎”(他主持开凿的运河)运输粮草,却因秋旱导致水位骤降,粮船滞留须昌(今山东东平),五万大军陷入“三日无粮”的绝境。

九月,中军帐内,参军郗超再献两策:“若趁燕军未集,轻军倍道奔袭邺城,胜负或未可知;若不可,则坚守枋头,分兵屯田,待来春麦熟再图。”桓温却顾虑重重——前者风险太大,若邺城久攻不克,后路被断则全军覆没;后者耗时太久,朝廷必借机掣肘。思忖三日,他选择下策:撤军。

撤退路线至关重要。桓温令烧毁战船,率大军沿陆路南下,步兵在前,骑兵断后。十月,行至襄邑(今河南睢县)时,忽闻号角震天,慕容垂的骑兵从芦苇丛中杀出,两侧伏兵万箭齐发。晋军久饿乏力,阵型大乱,士兵自相践踏,尸体堵塞河道。桓温策马狂奔,身边亲兵不断中箭,他回望黄河方向,只见战船残骸顺流漂下,水面浮满晋军尸体,铠甲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如血水漫溢。

此役,五万晋军折损三万余人,仅不到两万残兵逃回广陵。枋头惨败的消息传回建康,尚书谢安在朝堂上叹息:“桓大司马若听郗参军之言,何至如此?”

而桓温坐在姑孰(今安徽当涂)将军府中,望着败报上的“枋头”二字,手中狼毫数次落下,终究未写一字——他深知,此次失败不仅让北伐梦碎,更让他的威望跌至谷底。

太和六年(公元371年),桓温自广陵还朝,决意以“废立”重振威权。在郗超的谋划下,他以“海西公司马奕阳痿,宫中子嗣非皇族血脉”为由,逼迫褚太后下诏废帝,改立丞相司马昱为简文帝——这是东晋百年来首次权臣废立皇帝,满朝文武震恐,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皆不敢直言反对。

咸安元年(公元372年),简文帝病重,急召桓温入朝辅政。桓温却滞留姑孰,等待九锡之礼——这是权臣篡位的前奏。尚书谢安、王坦之看透其心,故意拖延诏书起草,以“文字未工”为由数次驳回。桓温卧病在床,听着窗外秋雨打叶,忽忆起枋头之战时,郗超曾劝他“若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如今看来,二者皆难。

太元元年(公元373年)七月,桓温病逝于姑孰,时年六十二岁。临终前,他握着弟弟桓冲的手道:“我死之后,荆州军权交付于你。记住,北伐未竟,胡虏未灭,桓氏不可忘收复中原之志。”言罢,望着案头未写完的《讨慕容垂檄文》,溘然长逝。

桓温死后,东晋再无大规模北伐。他的三次北伐,虽因粮草不济、朝廷内斗、战略失误而终成憾事,却如三记重锤,砸在五胡十六国的铁幕上:第一次让前秦不敢南顾,第二次短暂收复洛阳,第三次虽败却重创前燕——这些举动,既为十年后淝水之战的胜利埋下伏笔,也让后世记住了那个“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桓大司马。

当历史的烽烟散尽,唯有他留在金城的那棵柳树,依然在春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那个铁马冰河的时代,和一个权臣未竟的英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