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前秦与前燕潞川之战
东晋太和五年(公元370年)三月,邺城太极殿的鸱吻在暮春的微风中投下青灰色阴影,十九岁的前燕皇帝慕容暐盯着案头的军报,指腹反复摩挲着玉扳指上的蟠龙纹。
自去年冬至,前秦丞相王猛“谒陵”离开后,来自并州的告急文书便如雪片般飞来——壶关守将慕容越正月战死,晋阳被围已逾两月,三十万燕军主力却像被钉在潞川河畔,太傅慕容评每日送来的军报里,除了“坚守待变”便是“粮秣充足”。
“太傅到。”宦官尖细的嗓音刺破殿内的寂静。年逾六旬的慕容评拖着绣金锦袍踉跄而入,腰间九环玉佩叮当碰撞,身上裹挟着浓郁的葡萄酒香与炭火气息。“陛下,潞川苦寒,臣特意从邺城调拨了五千车炭火与河西葡萄酒,让将士们暖暖身子。”
慕容暐忽然想起三日前密探的奏报:“潞川燕军柴草论斤售卖,士兵需以铠甲换水煮食。”
他按紧玉扳指,指节发白:“听闻军中饮水皆需钱购?将士们连日啃食冻硬的麦饼,可有此事?”
慕容评的笑容骤然凝固,枯瘦的手在袖中捏紧算盘:“前线物资转运艰难,不得已暂行‘军市之法’,所收银两皆充作军饷……”他的目光扫过殿角堆积的珍宝——那是他昨日从中山王府查抄的珊瑚树,比石崇的“不足贵”还要高半尺。
殿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一名浑身是血的斥候被拖入殿中,铠甲下的麻布衫已被血水浸透:“启禀陛下!秦军轻骑绕道飞狐陉,烧了我们囤积在武乡的粮草!带队的……是慕容垂旧部!”
殿内死寂如坟。慕容暐手中的玉扳指“砰”地砸在青铜砚台上,墨汁飞溅,在慕容评胸前的“大司马”印绶上晕开一片漆黑——那个被他们逼走的叔父慕容垂,此刻正作为前秦的平南将军,站在秦军阵中。去年深秋,慕容垂被迫投奔前秦时,曾在龙城宫门前留下“燕祚必亡于贪佞”的断言,此刻言犹在耳。
是年六月初十,太行山口的晨雾尚未散尽,王猛披着玄色鱼鳞甲站在马鞍上,俯瞰着山下蜿蜒的秦军。此时距他向苻坚立下“不擒慕容评,誓不还朝”的军令状,已过去整整三十日。山风裹挟着燥热扑面而来,兵士们的铠甲在烈日下发烫,却无一人解甲——他们知道,眼前的壶关城,是前燕在并州的最后屏障。
“报——前燕援军距壶关还有三十里!”斥候的马蹄惊起山岩上的山雀。王猛却抬手示意偃旗息鼓,目光扫过远处若隐若现的燕军旗帜:“慕容评必以为我军会强攻壶关,却不知老夫要先断其臂膀。”
他转头对参军窦冲笑道:“去年在邺城,那老贼为了珊瑚树与石崇斗气,如今怕是连军粮都要藏进自家地窖。”话音未落,山顶的“秦”字大旗突然转向,中路军如潮水般向壶关侧后迂回。
正午时分,壶关城头的“燕”字大旗轰然倒地。王猛勒住战马,禁止士兵踏入民宅半步。一位鬓角染霜的老妇人捧着粗陶罐挤到军前,罐中飘出小米粥的香气:“将军的眼睛像极了我们故去的郡守,他在时,百姓们也能喝上热粥。”
王猛双手接过陶碗,想起在长安推行的“胡汉均田”政策——这场战争不止是开疆拓土,更是要让北方百姓知道,前秦的“大秦”,不是苻氏的私产。他蹲下身,将碗中米粥分给身边的羌族士兵,后者的眼角闪过泪光——自后赵暴政以来,胡族百姓从未被汉人将领如此相待。
九月廿三日夜,潞川河畔的芦苇在秋风中发出沙沙声响,前燕三十万大军的营帐绵延十里。银河低垂,慕容评的中军帐内却暖意融融,炭火盆上的铜壶咕嘟作响,羊肉臊子的香气混着骰子撞击玉盘的脆响,盖过了帐外的风声。老仆捧着漆盘进来,盘中放着西域进贡的葡萄,颗颗如玛瑙般剔透。
“报——秦军前锋已过浊漳河!”卫士的禀报让帐中赌局骤停。慕容评刚要发作,忽见帐外火光冲天,探马跌跌撞撞闯入:“不好了!秦军骑兵从上游渡河,烧了咱们的粮草!”
他手中的象牙骰子“啪嗒”落地,滚到炭火盆边——那是他私扣的二十万石军粮,其中十万石已被他转运到自己在中山的庄园。帐外传来士兵的哭喊:“粮草没了!太傅救命!”
南岸的秦军大营里,王猛望着北岸腾起的火光,转身对邓羌说:“燕军断粮,明日必乱。”这位人称“万人敌”的猛将却突然跪地,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末将愿率三千铁骑为先锋,但若破敌,恳请大人允诺司隶校尉之职。”
周围将领哗然,邓羌素以骁勇贪权闻名,此刻竟敢临阵索官。王猛却放声大笑,声震帐外:“待取下慕容评的人头,莫说司隶校尉,便是太尉之位又何妨!但今日若退后半步,你我皆无葬身之地!”言罢,他抽出腰间宝剑,剑锋在月光下划出冷冽的弧光。
十月初七,潞川清晨的河面上结着薄冰,雾气如轻纱般笼罩芦苇荡。秦军六万将士列阵南岸,王猛将最后三车麦饼倒入浊漳河,麦香混着河水的腥气扑面而来:“今日之战,胜则直取邺城,败则葬身河底!我秦军自枋头退军以来,忍辱负重五载,今日便是雪耻之时!”
将士们的呐喊惊起芦苇丛中的水鸟,邓羌的骑兵已趁着薄雾,向燕军西侧的薄弱处迂回,马蹄踏在冰面上,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北岸的燕军大营里,士兵们啃着冻硬的野菜饼,听着将官们的斥骂。“太傅说秦军断粮?”“断粮的是咱们!昨日又有三个弟兄饿死在营帐里!”不知谁的低语引发一阵骚动,饥饿与恐惧在队列中蔓延。
慕容评的帅旗在风中歪歪斜斜,他刚收到慕容暐的诏书,若十月初十再不出战,便要“以头谢罪”。无奈之下,他只得下令全军列阵,三十万燕军如同驱赶上场的羔羊,在河滩上排出五里长阵,却连战鼓都敲得有气无力。
十月初十卯时三刻,秦军战鼓如惊雷滚过潞川,鼓点震落芦苇上的白霜。邓羌的铁骑兵踏碎薄冰,三千匹战马的铁蹄在河面上溅起冰屑与血水,燕军右翼的鲜卑骑兵尚未拉满弓弦,便被砍翻在马下。邓羌手持两刃矛,左冲右突,所过之处燕军纷纷倒伏。
王猛站在高处,看着燕军阵型如蛛网般裂开——慕容评为了方便卖水,竟将营地扎在离河五里外的高岗,此刻取水的士卒正被秦军弓箭手当作活靶。更致命的是,燕军粮草早已被郭庆的骑兵焚毁,士兵们饿着肚子,如何能战?“燕军败了!太傅跑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三十万大军顿时如潮水般退涌,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慕容评扔了帅印,钻进装满金银的辎车,车轮却卡在芦苇丛中。邓羌的长矛挑开帘子,看见车内堆满玛瑙盘、翡翠盏,箱底还压着几卷地契——那是他在冀州、青州强占的万亩良田。
“老匹夫!你克扣军饷时,可曾想过士兵们的妻儿?”邓羌怒吼着,将慕容评拖出车外,老太傅的锦袍在泥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腰间的珊瑚珠串散落一地,被逃跑的士兵踩成齑(ji)粉。
午后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浊漳河上。河水已被染成赤色,漂浮的尸体顺流而下,铠甲的反光与鲜血的色泽交织,形成诡异的图案。王猛踩着泥泞的河岸,看见燕军降卒正被秦军按队整编,他们眼中的恐惧渐渐化作惊讶——秦军分给他们的,竟是热腾腾的粟米饭,还有御寒的棉袍。
十一月初七,初雪降临邺城,朱雀门外的青铜朱雀雕塑披上银装。苻坚的车驾缓缓驶入城门,车轮碾过满地碎琼,发出细碎的声响。王猛身着素色朝服,双手捧着前燕户籍竹简跪在宫门前:“陛下,前燕凡一百五十七郡,户二百四十五万八千,今皆归入大秦版图。”
竹简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那是他连夜命人抄录的户籍,每一页都盖着前燕的“大司马印”——如今这方印玺,正躺在他的锦囊里。
苻坚走下车辇,伸手扶起王猛,目光落在宫墙上斑驳的“燕”字涂鸦上。忽然,他看见太极殿台阶下蜷缩着一个身影——慕容暐正用袖子擦拭石阶上的血迹,华贵的衮服已磨出破洞,露出里面单薄的中衣。
“燕主可愿归降?”苻坚的声音温和如旧,解下自己的狐裘披在慕容暐肩上,指尖触到年轻人冰凉的手腕。
慕容暐抬起头,对上那双没有杀意的眼睛,喉间泛起苦涩:“愿奉表称臣,永为大秦藩属……”他想起三个月前在潞川河畔,若不是慕容评克扣军粮,若不是自己听信谗言逼走慕容垂,或许此刻站在城楼上的,还是燕军的“大司马”。
然而时光不可逆,当他看见慕容评被卫士押解而过,腰间的珊瑚珠串在雪地上拖出一道血痕时,终于明白:这个贪财的叔父,早已将前燕的江山卖了个干干净净。
暮色降临,邺城的宫灯次第亮起。苻坚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城中胡汉百姓并肩清扫街道,鲜卑孩童与氐族士兵分享炊饼,忽然对王猛笑道:“当年你在始平除恶,今日在邺城安民,这天下的太平,终究要靠百姓心中的秤。”
王猛俯首,望向远处的潞川方向——那里的硝烟已经散尽,唯有浊漳河的流水依旧向东,带走了前燕的金戈铁马,也带来了前秦的万里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