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冉魏与前燕廉台之战
晋元玺元年(公元352年)初夏,冀州大地蒸腾着燥热的暑气。冉闵勒紧缰绳,望着远处黑云压城般的燕军阵列,手按剑柄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马鞍旁的皮囊早已空空如也,身后万余士卒衣甲破旧,草鞋磨穿处露出渗血的脚指——自去年冬日襄国惨败后,这支残军在常山郡已断粮三日,而慕容恪的鲜卑铁骑,却紧咬不放。
三年前的邺城之乱仿佛还在眼前。冉闵挥剑斩下石鉴头颅时,后赵宫殿的檐角正挂着残雪。他以“杀胡令”聚众,数十万汉人揭竿而起,羯族贵胄的鲜血染红了漳河。可如今,冉魏的龙旗虽在邺城城头飘扬,治下却只剩冀州数郡。鲜卑慕容氏的骑兵已吞幽州、占蓟城,如饿狼般盯着中原腹地。
去年冬天的襄国城下,冉闵亲率十万大军围攻羯族余孽石祗(zhi),却中了鲜卑、羌人联军的埋伏。前燕悦绾的三万铁骑从左翼突入,姚襄的羌军在右侧绞杀,石祗的残兵也从城内杀出。那场血腥的混战持续了一整天,冉魏军精锐“乞活军”死伤殆尽,冉闵的儿子冉胤和十余位重臣战死,他自己仅率十余骑突围,铠甲上的凝血冻成冰甲,马蹄踏过的雪地都染成暗红。
此刻回想,冉闵仍能听见襄国战场的哀嚎。十万大军只剩万余残兵,“乞活军”精锐折损大半,粮草辎重全失。他望着麾下士卒,步兵占了七成,许多人还穿着襄国突围时的破甲,兵器上的缺口是与鲜卑骑兵血战时留下的印记。这些跟着他从邺城杀出来的汉子,如今眼中仍燃着不屈的怒火,却难掩疲惫——他们都知道,襄国之败后,冉魏再无援军。
“大王,燕军又追上来了。”部将王泰的声音里带着沙哑。自襄国突围后,他们在常山、中山间转战月余,试图寻找战机,却始终甩不掉慕容恪的四万铁骑。今日,燕军终于在廉台以南的泒(gu)水河畔追上了这支濒死的孤军。
慕容恪立马高冈,手搭凉棚望向敌阵。阳光下,冉闵的旗帜格外醒目,旗下那员骑乘朱龙马的猛将正是令胡族闻风丧胆的冉天王。他记得去年襄国之战,冉闵在万军之中往来冲杀的身影,如战神降世。但此刻,他看见冉魏军阵列松散,士卒面色青白——那是断粮多日的征兆。
“冉闵虽勇,却如困兽。”左长史阳骛低声道,“其军无粮,又新败于襄国,士无战心。”
慕容恪轻抚长须,目光冷静:“襄国之败,他折了十万大军,如今只剩这万余残兵。但乞活军悍勇,不可小觑。”他指向身后的草原,“传我将令:明日以轻骑诱敌,且战且退,引其至泒水南岸的平原。我军结铁锁连马阵,破其步兵方阵。”
次日清晨,燕军前锋两千轻骑直扑冉魏军阵。冉闵挥刀大呼:“杀胡!”乞活军如墙推进,长矛如林,竟将燕军骑兵冲得七零八落。但慕容恪早已算准,这些鲜卑骑兵不过是诱饵,他们边战边退,故意在阵型中留出缺口,引着冉魏军一步步踏入平原。
冉闵的朱龙马踏过一具具鲜卑骑兵的尸体,忽然察觉脚下的土地越来越开阔,远处的丛林已被抛在身后。他心头一紧,勒住战马——前方,五万燕军骑兵正列成三阵,如黑云压境,中军之中,数千战马竟以铁索相连,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正午的阳光炙烤着铠甲,冉闵望着燕军的连环马阵,终于明白慕容恪的图谋。那些以铁索相连的战马组成移动壁垒,马首相接间毫无破绽,骑兵藏在马后,弓弦已拉成满月。
“结圆阵!”冉闵厉声下令,“步卒在外,弓箭手居内!”他知道,这是步兵对抗骑兵唯一的生路。万余士卒迅速收缩,长矛如刺猬般向外,弓箭手蹲在阵中,羽箭在阳光下泛着青光。
慕容恪举起令旗,燕军两翼骑兵率先发动冲击。马蹄声如滚雷,鲜卑骑士的弯刀在阳光下划出银弧。但乞活军的圆阵如磐石,前排长矛刺倒战马,后排立刻补上,弓箭手的羽箭雨点般落下,第一轮冲击竟被硬生生挡在十步之外。
然而连环马阵却缓缓推进,铁索相撞的声响如同死神的催命鼓。冉闵看见,那些铁索并非固定死结,而是可拆解的活扣,燕军骑兵能在需要时迅速脱离阵型,从各个方向发起攻击。他握紧手中的双刃矛——这柄伴随他征战十年的兵器,曾在襄国之战中连斩三名羯族大将,此刻却因连日厮杀而布满缺口。
“随我冲阵!”冉闵大喝一声,朱龙马腾空而起,三百亲卫紧随其后,如赤色利箭射向燕军中军。连环马阵的铁索在马蹄下迸溅火花,冉闵的长矛连挑数根铁索,竟生生撕开一道缺口。乞活军见主帅突阵,士气大振,步兵方阵如利刃般楔入燕军阵中,喊杀声震耳欲聋。
慕容恪在阵后凝视着那道赤色狂飙,心中暗叹:“真天人也。”但他早有准备,令旗一挥,埋伏在两侧高地的骑兵如雷霆压下。冉闵听见身后喊杀声骤起,回头只见燕军骑兵从左右两翼包抄,连环马阵的缺口已被重新封锁,将冉魏军分割成数段。
夕阳将泒水染成血色,冉闵的铠甲已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朱龙马的前蹄被铁索划伤,每一步都在流血,却仍驮着主人左冲右突。他看见王泰倒在乱军之中,临终前仍紧握着断矛;看见乞活军的弟兄们背靠背厮杀,直到被鲜卑骑兵的弯刀砍倒。
“冉天王,降了吧!”慕容恪的声音从阵后传来,“你已力战半日,士卒死伤殆尽,何苦再做无谓挣扎?”
冉闵怒目而视,矛尖滴着血:“我生为汉人,岂降胡虏!”他猛踢马腹,朱龙马奋力前冲,竟又杀出重围,向西北方向狂奔。燕军紧追不舍,二十里后,朱龙马一声悲嘶,倒地不起。冉闵被掀落马下,却仍挥刀步战,直至被燕军重重围住,兵器被击落的瞬间,他望着渐渐暗下去的天空,想起襄国之战后,自己在邺城城头对百姓的承诺:“吾必复汉家河山……”
七月的邺城,已被燕军围得水泄不通。冉闵之子冉智登上城楼,望着城外如林的燕军旗帜,眼中满是绝望。襄国之战后,邺城的粮草早已见底,此刻城中百姓易子而食,守军连弓弦都煮了充饥。八日清晨,城门轰然倒塌,燕军如潮水般涌入,冉魏的龙旗坠落在尘埃中。
慕容儁坐在邺城太极殿上,望着阶下被押解的冉闵。这个曾让胡族闻风丧胆的汉子,此刻衣甲破碎,却仍昂首挺胸,眼中怒火未灭。“你屠我鲜卑子民,今何面目见我?”慕容儁冷冷道。
冉闵却大笑:“尔等乘乱入塞,占我中原土地,杀我汉人百姓,今遭反噬,何足道哉!”他想起襄国之战前,自己误信石祗投降,错失突围良机,导致十万大军覆没,心中一阵剧痛——那才是真正的错误,让汉人最后的抗胡大旗几乎折断。
同年八月,冉闵被斩首于龙城遏陉山。临刑前,他望着北方的草原,轻声说道:“吾死之后,汉人再无成建制之军矣。”据说当日,遏陉山草木皆枯,蝗虫大起,慕容儁恐惧,追谥其为“武悼天王”。
廉台之战后,慕容恪班师回蓟城,百姓夹道相迎。他在军帐中铺开舆图,手指划过冀州、兖州的地界——前燕的疆域已南至黄河,成为中原新主。阳骛递上军报:“邺城已降,冉魏余党尽灭。”
慕容恪点头,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襄国:“冉闵虽勇,却不擅权谋。襄国一役,他败在贪功冒进,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作为对手,他太清楚冉闵的可怕——若襄国之战冉闵能及时撤军,保存乞活军精锐,廉台之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历史没有如果,鲜卑骑兵的铁蹄终究踏碎了冉魏的梦想。
数年后,慕容儁迁都邺城,正式称帝。慕容恪拜为太宰,总揽朝政。他废除胡汉分治,设立郡县,重用汉人贤才,前燕迎来鼎盛时期。每当他路过廉台故地,总会想起那日的血色残阳,想起冉闵在马背上的最后冲杀。“那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他对左右说道,“汉人之悍勇,不可轻忽。”
廉台的硝烟早已散尽,泒水河依旧静静流淌。这场决定华北命运的战役,终究成为史书上的几行墨迹。冉闵的勇猛与悲壮,慕容恪的智谋与胸襟,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乱世之中,英雄的背影或许会被风沙掩埋,但那些关于勇气、权谋与命运的故事,却永远在历史的长空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