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桓温灭成汉之战

东晋永和二年(公元346年)深秋,江陵城的梧桐叶刚染上霜色,荆州刺史桓温的帅帐内却烛火通明。舆图上,岷江如银链般穿蜀而入,末端的成都城用朱砂圈得通红。桓温按剑而立,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李势荒淫,蜀地民不聊生,此天亡成汉之时。孤欲率精兵西上,诸位以为如何?”

帐中寂静片刻,江夏相袁乔踏前一步,手中竹节鞭指向三峡:“蜀道虽险,成汉却恃险而骄。自李势继位,严刑重赋,僚族反叛,内虚外懈。今若以万余精卒轻舟溯江,倍道兼行,必能出其不意。昔邓艾以两千奇兵偷渡阴平,破蜀于旬月之间,我等正可效仿!”

桓温击掌称善,他深知,自王敦、陶侃之后,荆州军久未立大功,若能平定巴蜀,必能在门阀林立的东晋朝堂站稳脚跟。参军孙盛却面露忧色:“三峡水急礁多,且蜀地易守难攻,若粮道断绝,恐成孤军。”

袁乔反驳道:“正因其险,彼必不备。我军弃辎重、携轻粮,反得速战之机!”桓温颔首:“就依袁相之计,十日之内,必出三峡!”

十一月的江面寒风刺骨,桓温亲率一万精兵登船。船队掠过夷陵时,前锋探马来报:“峡中暗礁密布,水流如箭,舟行难速。”桓温却拔剑斫(zhuo)舷:“当年周瑜破曹,逆流而上;今日我等灭汉,正需此破釜沉舟之势!”

他命人精简辎重,只带七日干粮,又选善水者在前舟探路,船队在惊涛骇浪中鼓噪而进,船工们的号子声震碎峡间云雾。行至黄牛滩,巨浪拍击船身,数艘战船触礁沉没,桓温面不改色,率残军继续西进——他清楚,这场豪赌的关键,正是“快”字。

成汉都城成都,李势正与宠姬在酒池边嬉戏。宦官呈上东晋进军的军报,他醉眼朦胧地挥挥手:“三峡天险,晋军岂能飞渡?昔罗尚、陶侃数攻蜀地,皆铩羽而归,桓温竖子,何能为!”

自李雄建国以来,成汉据蜀四十年,前有剑阁之固,后有三峡之险,李势早将长江视为天然屏障。却不知,桓温的船队已在十二月突破瞿塘峡,正月抵达白帝城,蜀地百姓初见晋军,竟以为是商旅过境——成汉边防早已因懈怠而形同虚设,沿江烽火台多已坍塌,守卒寥寥。

永和三年二月,晋军进至青衣江(今四川乐山)。直到此时,李势才惊觉大祸临头,急召众将议事。右卫将军李福拍案而起:“晋军轻装远来,后无辎重,末将愿率三万大军抄袭其后路,断其粮道!”

镇南将军昝(zan)坚却另有盘算:“青衣在南,晋军若攻成都,必走南路经广都。末将请率大军北上涪城(今四川绵阳),在那里设伏,必能生擒桓温!”李势素无主见,竟分兵两路:李福率骑兵攻彭模,昝坚率步兵赴涪城。却不知桓温早已遣细作探知蜀地虚实,正沿岷江东进,直扑成都平原。

彭模(今四川彭山)渡口,晋军面临抉择。北路经牛鞞(pi,今四川简阳),地势平坦但需绕行百余里;南路经广都(今四川双流),山路险狭却可直插成都。诸将望着南岸的茂林深谷,面露难色。

袁乔拔剑出鞘:“我等既舍辎重,便是求速!若在此滞留,待蜀兵集结,必成死地!昔韩信背水一战,项羽破釜沉舟,皆因无路可退而胜。今我军粮尽前必破敌,否则唯有死战!”

桓温点头,命老弱士卒千余人看守辎重,自率八千精兵南进,人衔枚、马裹蹄,在阴雨绵绵的山道中急行。山径泥泞难行,许多士兵摔落深谷,却无一人出声,唯有夜露沾湿甲胄的寒光,在密林中若隐若现。

两日后,晋军抵达广都,站在高处俯瞰成都平原,桓温见田畴荒芜,村落萧条,百姓衣不蔽体——这正是袁乔所说“蜀人苦苛政久矣”的景象。他转身对众将道:“此战若胜,蜀地百姓可得安生;若败,我等皆为蜀鬼。诸君,可敢一战?”“愿随将军死战!”八千精兵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成都城南的笮(zuo)桥,成汉最后的防线已布下。李势尽起城中兵马,号称十万,列阵桥南。但见旌旗如林,箭矢蔽日,却难掩士卒眼中的惶惑——成汉承平数十年,久无战事,许多士兵甚至未上过战场。桓温立马桥头,见蜀军方阵虽严,却气息杂乱,心中稍定,对身旁的邓遐道:“贤弟,可敢为前锋?”邓遐握拳应诺:“愿率死士开道!”

“杀!”邓遐一声暴喝,率五百锐士冲向桥头。蜀兵的箭矢顿时如暴雨倾泻,邓遐身中数箭仍不退却,浴血砍杀,晋军第一波进攻却因桥头拒马、滚木受阻,死伤数十人。桓温见状,亲自擂鼓督战,却被蜀兵密集的箭雨压制,一支流箭擦着他的鬓角飞过,战马惊嘶人立,差点将他掀下马背。

“鸣金收兵!”桓温无奈下令。然而,负责击鼓的军士在混乱中竟误击“进军鼓”,激昂的鼓点如滚雷般炸开。袁乔眼睛一亮,立刻挥舞战旗大呼:“鼓声不息,岂有退理!”晋军将士误以为己方即将胜利,士气大振,前排盾牌手冒死撞开拒马,后排长矛兵趁机突刺,更有士卒攀着桥栏悬身砍杀。

李势在阵后望见晋军突然死战,两股战战。他本以为凭借人多势众可稳操胜券,却不想己方士兵久疏战阵,见晋军不要命地冲杀,阵型渐渐松动。桓温抓住战机,抽出佩剑高呼:“破阵者,赏万金!”八千精兵如潮水般涌过桥去,蜀兵全线崩溃,自相践踏,尸体填满笮桥下的河道。李势见大势已去,长叹一声:“悔不听谯公之言!”拨转马头,向城北逃亡。

三月廿八日,桓温率军踏入成都城门。百姓们躲在屋檐下观望,见晋军纪律严明,不杀不掠,渐渐放下心来。有老者跪地哭道:“我等受李势苛税之苦久矣,今日终于等来王师!”桓温下马扶起老者:“孤此来,为吊民伐罪,非为杀戮。”

他随即在太极殿召见蜀地士族,执礼甚恭:“成汉暴虐,致使民生凋敝,望诸位与孤共理蜀政。”蜀郡太守范贲跪地献上成都图籍,眼中难掩喜色——自李势诛杀大臣,蜀地士族人人自危,早盼东晋收复。

此时的李势已逃至葭萌(今四川广元),身边只剩数百残兵。他望着身后的剑门险关,想起尚书令谯献之曾冒死进谏:“晋人有窥蜀之心,不可不防。”当时他却将谯献之打入大牢,如今追悔莫及。

是年闰三月初,晋军追兵至,李势无奈以素车白马载着空棺,自缚请罪,亲自到桓温帐前投降。受降仪式上,李势免冠跣足,伏地泣道:“孤不德,致亡家国,唯愿百姓得安。”桓温将他扶起:“公能识天命,百姓幸甚。”随后命人将李势送往建康,东晋朝廷封其为归义侯,赐宅第于秦淮之畔。

灭汉捷报传至建康,朝堂震动。此前众人皆以为蜀道难、桓温必败,唯有丞相王导默然不语——他深知,这个娶了南康公主的枭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骑竹为马的少年。

永和四年正月,桓温班师回江陵,船队载满蜀地的图籍、珍宝,更有千余巴蜀健儿自愿加入晋军。途经武昌时,当地官员登船祝贺,桓温指着地图上的汉中道:“得蜀之后,北伐关中便有了根基。”

庆功宴上,袁乔多饮几杯,拉着桓温的手笑道:“当日若鼓吏未误击,我等或已成为蜀地鬼雄矣!”桓温却正色道:“非鼓吏之功,实李势失德所致。蜀地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乃天命所归。”话虽如此,他心里清楚,此战之胜,七分在人谋,三分在天意——若昝坚未分兵涪城,若李福的骑兵及时回援,胜负尚未可知。

然而,繁华背后暗藏隐忧。蜀地僚族首领隗文、邓定趁晋军主力东返,聚众反叛,攻破成都子城。桓温遂派袁乔率五千精兵再次入蜀,耗时半载才平定叛乱。更深远的影响在于,桓温凭此一战跻身权臣之列:他升任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贺郡公,自此掌握东晋半数兵权。此后三次北伐,废海西公、立简文帝,终成“政由桓氏,祭则寡人”的格局。

十年后,桓温登临剑阁,望着当年进军的山路,对随从说道:“吾初入蜀时,年方三十,只道是为朝廷收复失地,却不想竟成一生功业之始。”山风掠过他的华发,将话语散入茫茫峡谷——那个在笮桥畔因误鼓而胜的春日,那个在成都殿上受降的清晨,早已成为东晋历史上浓墨重彩的篇章。

江水依旧东流,载着桓温的战船,载着成汉的兴衰,载着无数将士的热血与遗憾,汇入历史的长河。当后世翻开《晋书》,读到“鼓吏误鸣进鼓,遂大破之”时,总会想起那个充满偶然与必然的乱世,想起桓温在江关前的孤注一掷——那是属于冒险家的时代,也是属于胜利者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