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前赵与后赵洛阳之战
晋成帝咸和三年(公元328年)深秋,洛阳金墉城的雉堞上,守将石生望着城外如蚁的前赵军队,手中令箭几乎捏出水来。自三月刘曜亲率十万大军围攻城池,已过去八个月,城中粮草将尽,箭矢如雨般掠过城头,在堞墙上砸出密集的凹痕。
这位后赵的骁将知道,自己正身处胡羯争霸的风暴眼——匈奴汉国分裂后,刘曜称帝关中,石勒割据河北,双方在中原拉锯十年,终于在洛阳迎来宿命对决。
长安城中,刘曜正踞坐胡床,面前青铜酒樽已空。近臣庾珉捧着军报跪地:“陛下,石勒派石虎率五万骑兵来援,距洛阳还有二百里!”
刘曜却仰天大笑,酒气熏得帐中卫士皱眉:“石虎竖子,吾去年在高候大破其军,今敢再来?”他挥袖打翻酒樽,酒液在舆图上蜿蜒,恰似黄河水漫过成皋关——那个他认定“天险自守,石勒安敢轻进”的兵家要地。
襄国皇宫内,石勒盯着舆图上的洛阳标红,手指重重按在成皋关:“刘曜小儿,竟不设防此处!”谋士张宾咳嗽一声:“主公,刘曜新破仇池杨氏,又迁二十万氐羌入关中,正骄横无备。若轻兵疾进,出其不意……”
话音未落,石勒已按剑而起:“孤意已决!石虎率步卒六万走北道,攻其左翼;石堪、石聪领八千精骑出西道,断其退路;孤自率铁骑三万,直扑洛阳!”殿中烛火骤明,映得这位羯族雄主眼瞳如炬——他等这一天,已等了十年。
十月的洛阳战场,前赵军营一片糜烂。刘曜每日醉卧帐中,命随军歌姬弹奏琵琶,唱他最爱的《陇上壮士歌》:“陇上壮士有陈安,七尺大刀奋如电……”唱到酣处,竟拔剑起舞,剑光映着帐外羌氐步兵的篝火,恍若鬼火浮动。这些被强征来的陇右百姓,正蹲在寒夜里啃食麦饼,听着匈奴骑兵的斥骂,心中暗骂“屠各匈奴”(刘曜所属匈奴五部自称)的暴虐。
唯一清醒的是前赵太宰刘胤。他跪在刘曜帐外三日,恳请分兵驻守成皋:“洛阳虽固,成皋乃南北咽喉,若石勒从此入,我军危矣!”刘曜却醉眼蒙眬:“吾方攻金墉,哪来兵力?再说石勒老贼,岂敢孤军深入?”无奈之下,刘胤只得派五千老弱前往成皋,行至半途,竟被石虎游骑击溃,成皋关就此洞开。
十一月二十日,石勒大军抵达成皋关。探马回报“关上仅有老卒百人”,石勒仰天长叹:“天助我也!”他下令全军脱下铠甲,轻装疾进,马蹄裹布,衔枚夜渡黄河。三万铁骑在月光下踏碎冰面,河水溅在甲胄上结出冰晶,却无人稍停——他们知道,主公要打一场五十年未见的奇袭战。
十二月初五,刘曜在帐中被喊杀声惊醒。卫士跌撞着闯入:“陛下!石勒大军已过成皋,距洛阳不足三十里!”酒意未消的刘曜猛然站起,青铜酒樽“当啷”坠地:“怎会如此?成皋……成皋!”他踉跄着上马,率军出营,只见洛水西岸尘头大起,黑色旌旗上的“石”字隐约可见,正是石勒的“黑槊龙骧军”。
石勒勒住战马,望着对岸布阵的前赵军。十万前赵军漫山遍野,却阵列不整——匈奴骑兵聚在中军,羌氐步兵散在两翼,如同松散的沙堆。他转头对石堪、石聪道:“贼兵虽多,羌氐怀怨,不足畏也。尔等率精骑冲击其前锋,孤自当其中军!”令旗挥落,八千精骑如离弦之箭,直扑前赵左翼的羌氐步卒。
刘曜的战马突然惊嘶——这些陇右战马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冲击阵型:后赵骑兵三人一组,前排持槊突刺,后排挥刀砍杀,黑色长槊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如死神的镰刀收割性命。羌氐步兵尚未接战,便已溃退,踩踏中杀死自己人无数。刘曜怒喝:“杀退贼兵者,赏万金!”却无人响应,唯有匈奴亲军死战不退。
正午时分,石虎的六万步卒从北道杀来,猛攻前赵中军。刘曜的匈奴骑兵虽勇,却在步兵方阵前寸步难行,马蹄陷进泥泞,长槊刺在盾墙上火星四溅。突然,石堪的骑兵绕到阵后,高呼“刘曜已死!”
前赵军阵脚大乱,刘曜急欲退兵,却被流矢射中战马,坠落于洛水支流石渠的冰面上。冰面碎裂,冷水浸透铠甲,他刚要站起,后赵骑兵已围拢上来,长槊抵住咽喉——这位曾在长安称帝、覆灭西晋的匈奴雄主,终因醉酒轻敌,成了石勒的俘虏。
洛阳城破之日,石勒在金墉城设宴,席间推来囚车中的刘曜。这位匈奴皇帝已褪去龙袍,布衣上沾满血污,却仍昂头道:“石公,今日之败,非战之罪。若我早守成皋……”石勒打断他:“公常言‘老子于天下事何有不济’,今日如何?”
刘曜默然,唯有饮酒长叹——他终于明白,自己输在骄横,输在没有石勒那样的谋略:当他在军中纵酒时,石勒正与张宾彻夜谋划;当他虐待羌氐百姓时,石勒却在河北推行“胡汉分治”,让汉人豪强心甘情愿为其效力。
三个月后,长安传来消息:刘曜之子刘熙弃守都城,率匈奴残部西逃上邽。石虎的十万大军紧追不舍,在陇右展开大屠杀,匈奴五部核心的贵族皆被斩杀殆尽。公元329年秋,上邽城破,刘熙及前赵宗室三千人被斩首,头颅堆成京观,曾经盛极一时的匈奴汉国,就此覆灭。
石勒站在洛阳城头,望着滔滔洛水。此战过后,北方九分归赵,唯有凉州张氏、辽东慕容氏尚在割据。他知道,自己创造了羯族的神话:从耕田的奴隶到胡汉共主,从十八骑起家到坐拥百万雄兵。但他也明白,洛阳之战的胜利,不止是铁骑的胜利,更是人心的胜利——当刘曜的羌氐步兵倒戈时,当关陇士族打开长安城门时,胡羯争霸的天平就已倾斜。
洛阳之战的血色,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刘曜的酒樽与石勒的令旗,成为两种统治模式的象征:前者沉迷武力与酒色,最终众叛亲离;后者善用谋略与权术,实现胡汉共治。
此战之后,后赵推行“九品中正制”,重用汉人官员,甚至在襄国建立太学,教授儒家经典——这是石勒从洛阳之战中得到的教训:要统治中原,不能只靠马刀,还要靠人心。
对东晋而言,这场北方的大决战恰与苏峻之乱同期。当陶侃在江南平定叛乱时,石勒已无暇南顾,东晋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但南北对峙的格局就此奠定,直到淝水之战前,北方再未出现如此强势的统一政权。
洛水岸边,一位不知名的史官蘸着血水写下:“曜好酒色,少谋略,虽有百战之勇,难敌石勒之智。胡羯之争,非力胜,乃心胜也。”寒风掠过断壁残垣,将墨迹吹干在竹简上,与河水中的血沫一同流向远方——那里,新的传奇正在崛起,而洛阳之战的血色,终将成为十六国乱世中最令人叹息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