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永嘉之乱

晋惠帝光熙元年(公元306年),东海王司马越毒杀惠帝,立豫章王司马炽为帝,是为晋怀帝。此时的西晋已被十六年八王之乱拖入深渊:洛阳城半数宫室毁于战火,关中平原“白骨蔽野,十室九空”,各州郡兵力在宗室混战中消耗殆尽,唯有幽州王浚麾下的鲜卑铁骑、并州刘琨统领的杂胡部众仍具战力。而更致命的危机,来自内迁中原的“五胡”——匈奴、鲜卑、羯、氐、羌等族群,正趁晋室衰微之际暗流涌动。

早在曹魏时期,为充实中原人口,朝廷将匈奴五部迁入并州(今山西),至西晋初年,仅南匈奴人口已达三十余万。匈奴左部帅刘豹之子刘渊,少时便在洛阳太学研习汉学,精通《诗经》《尚书》,尤善兵法,时人皆称其“有雄豪之姿”。元康末年(公元299年),刘渊出任匈奴五部大都督,暗中广结豪杰,匈奴贵胄刘宣、羯族石勒、氐族苻洪等皆慕名归附,蛰伏于并州的游牧部族,正静待崛起之机。

晋怀帝永嘉二年(公元308年)十月,刘渊在左国城(今山西离石)筑坛祭天,即汉王位。他以“汉匈和亲”为由,宣称“兄亡弟绍”(汉朝为兄,匈奴为弟),定国号为“汉”,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在祭文中痛斥晋室:“昔太祖高皇帝奄有四海,而司马氏骨肉相残,致使四海鼎沸。吾以汉室甥舅之亲,当兴复大汉,救黎民于倒悬!”这番宣言,既借汉朝正统凝聚胡人部族,又以“吊民伐罪”之名争取汉人归附,迅速在北方掀起波澜。

次年正月,刘渊命其子刘聪、族侄刘曜率四万铁骑南下,直扑洛阳。晋军在大阳(今山西平陆)与匈奴骑兵遭遇,主将王堪未战先怯,弃军而逃。汉军一路无阻,兵临洛阳近郊,营帐连绵数十里,旌旗如林,洛阳百姓登城远眺,只见“毡帐蔽野,胡笳声咽”,童谣开始流传:“洛中大鼠作小枣,若不早去大难保。”(“大鼠”暗指司马氏,“小枣”谐音“早逃”)

当刘渊在并州称帝时,羯族奴隶石勒已在河北崭露头角。石勒早年被贩卖为奴,靠为人耕田为生,后召集十八骑为盗,号“飞天十八骑”,纵横于冀州原野。永嘉三年(公元309年),他投靠刘渊,被封为安东大将军。石勒善用骑兵机动战术,率部从河北南下,在巨鹿、常山等地连破晋军,收降乌桓族羯朱部,兵力迅速增至二十万。

同年九月,石勒攻钜鹿郡(今河北宁晋),太守冯冲战死。晋将王赞率军来援,与石勒在廉台(今河北无极)对峙。石勒遣部将孔苌率轻骑绕后,焚烧晋军粮草,又佯装败退,诱使王赞军追击。当晋军进入山谷狭隘处,羯族骑兵突然从两侧杀出,箭矢如雨,王赞中箭落马,被斩于阵前。此战后,河北诸郡望风归降,石勒在军中设立“君子营”,招纳张宾等汉族士人,开始制定治国方略,羯族势力从流寇向政权雏形蜕变。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三月,掌控朝政的东海王司马越病情加重,怀帝准其返回东海封国,临行前将兵权移交太尉王衍。王衍乃清谈领袖,素以“口无臧否”闻名,面对胡骑压境,他依然率十余万大军护送司马越回东海封国(今山东郯城),留下洛阳空城。

这支庞大的队伍裹挟着公卿贵族、世家部曲,车仗连绵百里,行至苦县(今河南鹿邑)时,被石勒轻骑追上。羯族骑兵如狂风骤雨般冲杀,晋军“将士十余万相践如山”,王衍被俘后,犹自辩解“少不豫事”,被石勒命人排墙压死。

洛阳城内,晋怀帝孤立无援,数次遣使向长安、邺城求援,却均如石沉大海。此时的皇宫,已沦为“孤岛”:太仓存粮仅余三日,守军士气低迷,百姓“易子而食”。怀帝登上城楼,望着城外汉军营帐中闪烁的篝火,对身旁侍中宋哲悲叹:“朕悔不早用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之言,致有今日!”宋哲默然无语——八王之乱中,正是这些宗室亲王的内讧,耗尽了晋室最后的元气。

永嘉五年五月,刘聪、王弥、石勒三路汉军完成对洛阳的合围。王弥军屯城南,见宣阳门守备松弛,笑谓部将:“晋室无人,此门可长驱直入!”六月初十,汉军发起总攻:刘曜部攻破西明门,纵火焚烧尚书台;王弥部从宣阳门突入,在城南大肆劫掠;匈奴骑兵纵横街市,逢人便杀,“尸积成山,血流漂杵”。

怀帝在少数卫士簇拥下,试图从华林园逃亡,却在铜驼街遭遇刘曜前锋。皇帝的车驾被乱军冲散,怀帝跌下车辇,冠冕落地,宫人四散奔逃。他蜷缩在街角,目睹匈奴士兵闯入民宅,抢走粮食后又将婴儿掷于火中,妇女的哭嚎声与烈焰的爆裂声交织,洛阳城陷入人间地狱。

太极殿内,侍中嵇绍的堂弟嵇含正率数十禁卫护殿,见刘曜部将呼延晏闯入,嵇含挺剑怒斥:“圣驾在此,敢犯者死!”话音未落,即被乱刀砍杀。汉军涌入后宫,嫔妃公主被掳掠一空,皇后羊献容遭匈奴将领刘曜强纳为妾。

汉军在洛阳城烧杀抢掠三日,“宫庙、官署、民居悉被焚毁,图籍文物荡然无存”。曾繁华一时的“天下之中”,化作一片焦土,唯有残垣上的“建章”“太极”等榜题,在浓烟中若隐若现,仿佛在诉说昔日的荣耀与今日的劫难。

怀帝被俘后,被押解至平阳(今山西临汾)。此时刘渊已病逝,其子刘聪继位为汉帝。永嘉六年正月,刘聪在光极殿大宴群臣,竟命怀帝身着青衣,为宾客倒酒洗盏。昔日的天子沦为“酒僮”,西晋旧臣庾珉、王俊见状,当庭痛哭,刘聪大怒:“汝辈欲效嵇侍中乎?”遂将二人斩首。怀帝战栗不止,手中酒壶数次跌落,酒液洒在青色衣袍上,如泪痕斑驳。次月,刘聪赐怀帝毒酒,年仅三十岁的晋怀帝,最终倒在异族的朝堂上。

怀帝死后,秦王司马邺在长安继位,是为晋愍帝。此时的长安“户不盈百,墙垣颓败,蒿草没膝”,朝廷无车舆仪仗,愍帝只能乘坐羊车临朝——羊群行至何处,便在何处停驻议事,史称“羊车巡幸”。建兴三年(公元315年),刘曜率军再攻长安,在渭水之南大败晋军,守将麹允战死,长安城“米斗直金二两,人相食,死者大半”。

建兴四年十月,刘曜军绕城放火,浓烟遮蔽长安天空。愍帝登城远眺,见城外“胡骑如蚁,旌旗蔽日”,泣谓群臣:“朕承祖宗之业,却落得如此穷厄,外无救援,内无粮草,唯有出降,以救百姓。”

光禄大夫麹崇叩头流血:“愿陛下坚守,臣等愿率死士巷战,纵死亦为晋室鬼!”但愍帝已无斗志,次日便乘羊车,袒露上身,口衔玉璧,抬着棺材,至刘曜军前投降。

刘曜接受投降后,将愍帝押往平阳。建兴五年(公元317年)十二月,刘聪再次在光极殿设宴,令愍帝“行酒、洗爵、执盖”,一如当年怀帝之辱。西晋旧臣辛宾忍无可忍,冲上前抱住愍帝痛哭,被刘聪当场处决。当月,愍帝被杀,年仅十八岁,西晋王朝正式终结。

永嘉之乱中,中原士民为避战乱,掀起空前规模的南迁潮。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王敦兄弟辅佐下,于建武元年(公元317年)在建康(今南京)称晋王,史称东晋。南迁的士族带来了中原的典章制度、文化典籍,与江南本土文化融合,催生了“六朝文化”的繁荣。

留在北方的百姓则陷入胡汉杂处的动荡:匈奴汉国、羯族后赵、氐族前秦等政权相继崛起,中原大地陷入“五胡十六国”的混乱。曾经的“华夏正统”沦为游牧民族的逐鹿场,洛阳、长安的废墟上,胡马奔驰,羌笛呜咽,汉族百姓“被发左衽”,在血泊中挣扎求生。直到隋文帝杨坚统一南北,这场延续近三百年的分裂才宣告终结。

永嘉之乱是中原文明遭遇的第一次重大冲击,它以血腥的方式终结了西晋王朝,却也开启了民族大融合的序幕。当晋怀帝在平阳饮下毒酒,当晋愍帝在长安抬着棺材投降,那些南渡的士人将中原文明的火种播撒江南,而留在北方的百姓,则在胡汉通婚、文化互鉴中孕育新的文明形态。这场劫难如同一座熔炉,淬炼出中华文明的韧性——它证明,即便在最黑暗的时刻,文明的基因仍能传承不息,直至迎来新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