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宁平城之战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的春寒来得格外凛冽,洛阳城墙上的朱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斑驳的夯土。晋怀帝司马炽站在端门之上,望着东海王司马越的大军如黑色长蛇般向东南蜿蜒。他知道,这十余万大军一走,洛阳便成了孤城。此时距八王之乱结束不过五年,中原大地早已千疮百孔,匈奴汉国的铁骑在北方肆虐,羯族石勒的军队又在南线步步紧逼。

项县(今河南沈丘)的中军大帐里,司马越正对着舆图皱眉。案头的药碗已凉透,自去年冬天染病以来,他总觉得心口有团火在烧。帐外突然传来喧哗,侍中傅宣踉跄着撞进来:"殿下,石勒破了新蔡!"

舆图上的朱砂标记在眼前晃动,司马越突然剧烈咳嗽,手帕上洇开暗红的血渍。他想起三年前在洛阳城楼上,看着匈奴刘曜的火把染红洛水,那时他还能调动二十万大军,如今连项县周边的据点都接连失守。

"报——相国!"斥候的声音带着哭腔,"许昌失守,王将军(王弥)的船队已过颍水!"司马越猛然起身,舆图"啪嗒"落地。病体的虚浮感涌上来,他突然看见帐外的军旗被狂风扯断,心中一阵冰凉。

三月乙末,司马越薨(hong)于项县。临终前他紧攥着王衍的手,喉间发出含混的音节,浑浊的眼睛望着北方——那里是洛阳,是他争斗半生的朝堂,也是他永远回不去的故土。王衍颤抖着扯下腰间的玉佩,玉坠落地时清脆的响声,惊飞了帐外槐树上的寒鸦。这位掌控西晋政权多年的东海王,最终带着对局势的无力与不甘,消失在乱世的硝烟中。

十余万大军在项县郊外乱成一锅粥。士兵们扛着司马越的灵柩,木箱上的金漆在春日阳光下刺目。襄阳王司马范攥紧剑柄,看着眼前涣散的队伍:文官们抱着印玺匣子互相推搡,武将们聚在帐前争吵下一步去向,更有百姓背着包袱往反方向跑,被骑兵挥鞭驱赶时发出惨叫。此时距司马越去世不过两日,大军便已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太尉大人!"司马范拦住正要登车的王衍,"当此之时,唯公能统大军!"王衍的广袖袍服沾满尘土,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玉柄尘尾,声音发颤:"吾少无宦情,本非将才......"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是石勒的探马!石勒得知司马越去世,正亲率精锐骑兵全速赶来。

东撤的队伍像被惊散的蚁群。王衍的车驾被挤到路边,车轮陷进泥坑,驾车的老仆被溃兵撞倒,车辕上的旄节滚落尘埃。队伍中夹杂着大量非战斗人员,包括宗室子弟、官员眷属和普通百姓,行进速度极为缓慢,宛如待宰的羔羊。

石勒站在许昌城头,望着东南方腾起的烟尘。斥候来报:"晋军携老弱十余万,正往宁平城去。"他按了按腰间的胡刀,刀柄上的狼头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自匈奴汉国建立以来,羯族作为其重要盟友,在中原战场上所向披靡,石勒更是被誉为"胡中枭雄"。

"传令下去,轻骑三日不卸鞍,追上者赏百金!"羯族骑兵们甩动马尾辫,马蹄裹着麻帛,在夜色中如黑色的浪潮推进。石勒知道,司马越一死,晋军便是无头之蛇,而他要做的,便是斩下这蛇的七寸。这支轻骑兵均是精选的羯族勇士,每人配备两匹战马,携带三日干粮,誓要在晋军抵达宁平城之前将其歼灭。

四月的宁平城麦田刚抽穗,却被十几万人马践踏成泥地。晋军依山扎营,辎重车围成简易的壁垒,伤兵的呻吟混着马嘶声,在晨雾中飘荡。王衍躺在草席上,听见远处传来闷雷般的震动——那是三万骑兵的马蹄声。此时的晋军虽人数众多,但大多是缺乏训练的临时征召者,真正的精锐在八王之乱中早已消耗殆尽。

"报!胡骑已至十里外!"都尉李恽(yun)撞进帐中,盔甲上的兽面纹狰狞可怖。司马范握紧长剑:"列阵!结车营!"然而命令传到各营时,士兵们早已慌乱。有人想爬上战车,却被文官的家眷推搡;有人持盾相向,却连弓弦都拉不稳。自司马越去世后,军队的指挥系统彻底瘫痪,各级将领各自为政,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石勒在高坡上举起令旗,三万骑兵如扇形展开。他望着山下混乱的晋军,嘴角扯出冷笑:"当年在河北,晋人说我们是'胡虏',如今就让他们看看,胡虏的箭如何染红中原!"令旗挥落的瞬间,马蹄声如滚雷碾过麦田,骑兵们边跑边张弓,箭雨如黑云压向晋营。

第一波箭雨落下时,前排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钉在战车上。王衍的车驾被流箭射中辕马,惊马拖着车狂奔,车帘被掀开,他看见无数骑兵绕着营地奔驰,手中的弓箭不断起落,每一轮箭雨过后,地上便多一层尸体。士兵们开始互相践踏,有人想爬出营地,却被后面的人踩断脊梁;有人跪地求饶,却被马蹄踏碎头颅。整个战场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血水混着泥土,形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沟渠。

司马范的铠甲上插着三支箭,他挥舞着染血的长剑,带着亲卫试图突围,却被羯族骑兵用套马索拖下马来。石勒走到他面前,看着这个西晋宗室最后的血性之人,刀光闪过,人头滚落在司马越的灵柩旁,棺木上的金漆被鲜血染红。司马范的死,标志着西晋宗室在中原地区的抵抗力量基本消亡,剩下的只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何伦带着司马越的儿子司马毗和三十六王逃往洧(wěi)仓时,夕阳正把天边染成血色。队伍里的贵族少年们穿着华美的深衣,腰间的玉珏相撞发出清响,却不知死神的马蹄已近。自宁平城之战爆发后,何伦便带着部分宗室成员和残余军队向东逃窜,试图回到东海国的封地。

石勒的骑兵从芦苇荡里冲出时,何伦的卫队正在河边饮水。箭矢破空声中,司马毗的白马拉着车坠入河中,少年在车中惊呼,王冠上的珠串散落在水面,随波逐流。羯族士兵们笑着收割人头,他们知道这些戴金冠的贵人,比普通士兵的首级更值钱。

裴妃躲在芦苇丛中,看着丈夫司马毗的头颅被挑在枪尖上示众。突然,一支冷箭擦过她的鬓角,她咬碎银牙,往芦苇深处爬去——她要活着,把这血海深仇带到江南。这位侥幸存活的王妃,后来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建业,成为东晋初年为数不多的宗室见证者。

宁平城的硝烟散了三天。当地百姓回来时,看见漫山遍野都是尸体,血水渗入麦田,将泥土染成暗红。有人在烧焦的灵柩旁捡到半片玉佩,雕着东海王的封号,却不知主人的骸骨已和万千士卒混在一起,被野狗啃食。这场惨烈的战役,让原本生机勃勃的中原大地变得满目疮痍,幸存的百姓纷纷踏上逃亡之路。

洛阳城收到战报时,晋怀帝正在太极殿祭祖。黄门侍郎递上血书,殿中烛火突然被风吹灭,黑暗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是皇帝摔了酒樽。七天后,刘曜的大军兵临城下,而曾经的十四万大军,只剩下几千残兵守着空城。同年六月,洛阳城破,晋怀帝被俘,史称"永嘉之乱",标志着西晋王朝名存实亡。

三个月后,王导在建康(今南京)城楼上,看见一队衣衫褴褛的士人渡江而来。领头的老人捧着司马越的残碑,碑上"东海王"三字已被血浸得模糊。江风猎猎,老人忽然痛哭:"宁平城一役,中原士族去其六七,吾等今日过江,竟是丢了祖宗的田啊!"随着大量北方士族南迁,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衣冠南渡拉开序幕,江南地区逐渐成为华夏文明的新中心。

永嘉五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当石勒在襄国(今河北邢台)设宴庆功时,江南的梅花正含苞待放。没有人知道,这场发生在春天的战役,会让中原陆沉三百年,会让华夏文明在长江之南重新扎根,更没有人知道,那些倒在宁平城的士卒和平民,他们的血已经渗入这片土地,成为后来者铭记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