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祖逖北伐
建武元年(公元317年)的早春,建康城还笼罩在濛濛细雨中。秦淮河上漂着未化的残雪,两岸酒旗在寒风里簌簌作响。祖逖站在朱雀桥头,望着街边蜷缩的流民——他们大多身着北方粗布,鬓角沾着中原的尘土,怀中抱着破碎的陶俑,那是从洛阳带来的最后一点念想。
七年前的永嘉之乱(公元311年),匈奴铁蹄踏破洛阳,晋怀帝被俘,王公贵族死难者十之八九。祖逖带着宗族几百人南渡时,曾在淮河遭遇羯族游骑。他手持断剑护着老弱,看着族弟祖约背着老娘在泥地里跌跌撞撞,身后传来幼童被掳的啼哭。那一刻,他腰间的玉珏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太学同窗刘琨送的,当年他们在洛阳“闻鸡起舞”,相约“澄清天下”。
如今司马睿在建康称晋王,偏安江南的门阀士族忙着划分田宅,琅琊王氏的车辇在御道上招摇过市。祖逖数次求见,直到第三日才在太极殿外等到机会。殿内传来王导与元帝的笑语,说的是“江左夷吾”的典故,他攥紧笏板,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逆胡肆暴,中原涂炭,今遗民既遭残贼,人思自奋。”祖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响,“臣请统兵北伐,克复中原!”
元帝搁下手中的《庄子》,目光扫过他破旧的衣袍:“祖卿忠勇可嘉,然朝廷新立,府库空虚……”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原来是王敦的亲信抬着南海进贡的珊瑚树经过。
最终,元帝象征性地拨了千人粮饷、三千匹布,连铠甲兵器都要自行筹备。祖逖走出宫门时,暮色已合,朱雀街的灯笼次第亮起,映得他的影子格外孤寂。但他眼中并无沮丧——二十年前在司州主簿任上,他与刘琨同床而眠,半夜闻鸡而起,剑光映着窗外的寒霜,那时便知此生必与胡虏为敌。
京口的三月,桃枝初绽。祖逖在城西校场集结部曲,三百多名壮士多是北方流民,有的背着锄头,有的握着渔叉。他解下祖传的犀牛皮甲,露出内里绣着“晋”字的中衣:“诸位可曾见过黄河结冰?可曾记得家乡的麦田?如今胡骑在中原牧马,我们的妻儿在异族铁蹄下呻吟!”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啜泣,有人举起从北方带来的残破军旗,旗角上“司隶”二字已模糊不清。
“今日渡江,不是去江南养老!”祖逖抽出长剑,剑锋划过校场石碣,“是要让羯胡知道,晋人还有脊梁!”他身后,年近五旬的门客韩潜正在给年轻的卫策系护腕,这位曾在邺城抗击石勒的老兵,袖口露出三道刀疤:“跟着将军,杀回清河老家!”
渡江那日,长江风急浪高。祖逖站在船头,手按剑柄,看着南岸的京口城渐成小点。行至中流,他突然以铁楫击打船舷,声如裂帛:“祖逖若不能扫清中原而复返者,有如此江!”浪花飞溅在他脸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三百部曲齐声应和,惊起一群白鹭,向北飞去。
淮阴的夏天酷热难耐,祖逖的军营就设在废弃的冶铁坊。他赤着上身,与铁匠们一起锻造兵器,火星溅在臂上的旧疤上,仿佛又回到当年与刘琨守晋阳的日子。忽有探马来报:“蓬陂坞主陈川私通石勒,欲断我军粮道!”
谯城(今河南商丘夏邑县北三十一里骆集乡)是陈川的老巢,城墙虽高,却因连年战乱疏于修缮。祖逖命人在城外搭起高台,亲自擂鼓指挥攻城。箭矢如雨下时,他注意到城头有百姓偷偷往下丢绳子——那是被陈川强征的乡民。“杀陈川者免罪!”他的吼声混着鼓声,让城上守军军心浮动。
第三日深夜,天降暴雨。祖逖带着五十名死士,从谯城西侧的排水渠潜入。淤泥没到胸口,腐臭味熏得人作呕,他却咬牙前行,手中的剑始终举过水面。当他们突然出现在城楼时,守将樊雅正抱着酒坛打盹。“晋军入城了!”死士们的呐喊惊破夜空,陈川的军队在雨中乱作一团。
黎明时分,祖逖站在谯城城头,看着百姓们捧着井水前来劳军。一位白发老妪跪在他面前,从怀里掏出半块硬饼:“将军若再晚来半月,我们就要给羯胡当炮灰了……”饼上的齿印清晰可见,显然是老人家省给孙子的。祖逖接过饼,掰成小块分给身边的士兵,自己啃着硬如石头的饼边,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石勒的骑兵正在兖州烧杀抢掠。
建武三年(公元319年),祖逖的军队推进到浚仪(今开封),与后赵大将石虎的五万大军对峙。时值麦收季节,田野里的麦子熟得金黄,却无人敢收割——石虎扬言,谁敢靠近麦田就屠村。
祖逖在军帐中铺开舆图,烛火在他眼下投出深影。参军韩潜指着图上的东台、西台:“两台对峙,中间是七里涧,石虎据西台,粮草屯在北面的封丘。”
祖逖突然轻笑,拿起棋子压在东台:“当年韩信背水一战,靠的是断敌粮道,如今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他命人连夜征集布袋,装满沙土后堆在东台,只留少数士兵在营中擂鼓,却让大部分人马伪装成运粮队,挑着真米在东台与大营之间往来。石虎的斥候远远望见,回报说“晋军粮草充足”。石虎不信,亲自登高观望,只见东台“粮山”连绵,运粮的队伍络绎不绝,终于咬咬牙,派部将桃豹去劫粮。
这一去,正中祖逖下怀。他早就在汴水设下伏兵,当桃豹的船队行至芦苇荡时,万箭齐发,火光映红了河面。祖逖站在高处,看着被俘的羯族士兵跪地求饶,突然想起在洛阳见过的胡人商队——那时胡汉尚且互通,如今却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他长叹一声,下令只收缴粮草,不伤降卒:“让他们回去告诉石虎,中原的土地,养的是华夏子孙!”
太兴二年(公元320年),祖逖率军进至黄河沿岸,与后赵军隔河相望。此时他已收复河南大部,兵强马壮,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但石勒也非等闲之辈,派重兵驻守河北,又暗中联络河南的坞堡主,妄图里应外合。
祖逖深知,若不能收服这些坞堡,北伐便如无根之木。他带着少数亲卫,亲自前往各坞堡游说。在成皋坞,坞主李矩望着他腰间的剑:“将军不怕我降了石勒?”
祖逖解下佩剑放在案上:“你父亲当年在洛阳太学,与我同拜博土郑冲门下,如今他的牌位还在我军的祭堂里。”李矩动容,当场斩鸡盟誓,愿为前驱。
黄河渡口的对峙持续了三个月。祖逖命人在河岸遍插旌旗,每隔十里设一烽火台,夜则举火,昼则扬尘,虚张声势。石虎果然不敢轻渡,只能隔河骂战。一日,祖逖见河中漂来一具尸体,衣饰像是后赵的斥候,便让人捞起,发现怀中藏着石勒给桃豹的密信。他将计就计,修改了信中内容,让桃豹“速速退兵”,又故意让石虎的人“缴获”这封信。石虎多疑,果然召回桃豹,黄河防线不攻自破。
正当祖逖准备渡河北进时,建康传来诏书:任命戴渊为征西将军,都督六州军事,节制祖逖所部。消息传来,军中大哗。卫策气得摔了酒碗:“将军出生入死,却让这些门阀子弟来摘桃子?”祖逖却默默收起诏书,目光落在案头的《乐毅论》上——当年乐毅破齐,却因燕惠王猜忌功败垂成,如今历史竟要重演?
戴渊抵达军帐那日,车驾华丽,随从皆着蜀锦。他斜睨着祖逖的粗布军装:“祖豫州久居前线,不知江南已盛行木屐?”
祖逖按捺怒火,指着舆图:“戴公请看,石虎新败,河北人心惶惶,此时正是渡河良机……”戴渊打了个哈欠:“中原事急,江南更急,王丞相说要先固根本。”
深夜,祖逖独自登上营垒,望着北方的星空。寒风中传来隐约的胡笳声,那是石勒军中的羯族士兵在思乡。他摸了摸剑柄,剑鞘上的鱼皮早已磨破,露出底下的木纹——这是刘琨送他的第二把剑,剑身上“克复”二字仍清晰可见。如今刘琨已在幽州遇害,头颅被石勒送往建康邀功,而自己的北伐大业,竟要毁于朝堂内斗。
太兴四年(公元321年)秋,祖逖染病不起。雍丘的中军帐里,药香刺鼻。韩潜握着他的手,发现曾经能开三石弓的手如今瘦得只剩骨头:“将军,回建康养病吧,这里有我们……”祖逖摇头,目光落在墙上的舆图——武牢城的防线还没修完,黄河沿岸的坞堡还需要安抚。
一日,他强撑着起身,让亲兵抬着他巡视营地。路过马厩时,战马嗅到他的气息,纷纷昂首嘶鸣。士兵们放下手中的活计,列队致敬,许多人偷偷抹泪。祖逖想笑,却咳出鲜血,染红了胸前的“晋”字军旗。
临终前,他把祖约叫到床前:“北伐之事,贵在坚持……”话未说完,便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后赵的探子在边境骚扰。他猛然睁眼,想握住枕边的剑,却力不从心。窗外,一片梧桐叶缓缓落下,遮住了他望向北方的视线。
祖逖去世的消息传遍河南,百姓们扶老携幼前来吊唁,哭声震天。连石勒都下令边境罢兵三日,派使者送来祭礼:“吾与逖周旋久矣,其志可嘉,其才可敬。”棺木南运那日,无数百姓自发为他披麻戴孝,队伍从雍丘一直排到淮河,仿佛一条白色的长龙,在中原大地上蜿蜒。
祖逖死后,东晋朝廷再无北伐之力。祖约庸碌,很快丢失河南土地,石虎的骑兵再次踏破黄河防线,中原百姓又陷入水深火热。但祖逖留下的,不只是收复的失地,更是一种精神——在异族铁蹄下,仍有汉人挺直脊梁,喊出“中流击楫”的誓言。
许多年过去了,秦淮河的水还在流,当年祖逖渡江的渡口早已淤塞。但每当有人说起“闻鸡起舞”“中流击楫”的典故,总会想起那个在寒风中擂鼓的将军,想起他眼中不灭的火光——那是对故土的眷恋,是对华夏文明的坚守,更是中华民族永不屈服的精神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