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曹魏末期淮南三叛
嘉平三年(公元251年)的雪,比往年都要冷。王凌站在寿春城头,望着淮河上结的薄冰,甲胄下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二十年前随曹公征讨汉中时,他曾在定军山被流矢贯穿肩胛,如今每到阴寒天气,旧伤便如活物般啃噬着他的骨血。
“太尉,兖州令狐使君的密信。”副将递上蜡丸时,手指在袖中微微发颤。王凌捏碎蜡封,绢帛上“楚王贤明,可承大统”八字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他忽然想起去年在洛阳见到的场景:司马懿拄着拐杖站在太极殿前,曹爽的头颅被悬在城楼上,鲜血滴在青砖上,冻成暗褐色的花——那是正始十年(公元249年)高平陵之变的余波,如今两年过去,司马氏的阴影愈发浓重。
“传我将令,明日卯时操演水军。”他将密信投入火盆,火苗“噼啪”一声,将绢帛上的字迹吞得干干净净。身后的部将们面面相觑,他们不知道,这所谓的“操演”,实则是起兵的信号——王凌要借讨伐东吴之名,挥师西进,废黜被司马氏操控的魏帝曹芳,拥立楚王曹彪。
然而,命运的齿轮早已在暗中转动。当王凌的船队刚到涂水,探马突然来报:“太尉!兖州刺史黄华、部将杨弘已向司马懿告发,魏军正从许昌、陈留两路杀来!”他手中的令旗“啪”地落在甲板上,溅起的冰碴混着雪粒,刺痛了他的眼睛。原来令狐愚去年病逝后,计划早已泄露,司马氏的屠刀早已备好。
三月的项县,麦田里的积雪尚未消融。王凌独自坐在囚车中,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枯树,恍若隔世。当年曹公在铜雀台设宴,曾拍着他的肩膀说:“彦云有周亚夫之风。”如今周亚夫的细柳营早已化作尘土,他王凌也要步其后尘了吗?
囚车在驿站稍作停留时,他见到了司马懿派来的使者。那人捧着鸩酒,目光中带着一丝怜悯:“太尉,大将军念及旧情,允你全尸。”
王凌接过玉杯,忽然笑道:“当年在官渡,我曾见过袁本初的谋士沮授,他临刑前说‘恨不早遇明主’,如今我却要说,恨不早死在曹公帐下。”酒液入喉时,他仿佛又看见建安五年(公元200年)的官渡战场,曹操的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而他的青春,永远停在了那个热血沸腾的年代。
嘉平五年(公元255年)的春寒,冻得人骨头缝里发疼。毌丘俭站在寿春校场的点将台上,手中的檄文被风卷得哗哗作响。台下六万淮南子弟列成方阵,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如同一片钢铁的海洋。
“诸君!”他的声音刺破寒雾,“司马师废帝弑后,擅行废立,此乃汉贼也!我等食魏禄、受魏恩,今日当为陛下讨逆!”话音未落,校场东侧突然传来骚动——扬州刺史文钦带着五千铁骑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残雪,扬起的尘土中,“文”字大旗猎猎翻飞。
文钦在点将台前甩镫下马,铠甲上的冰碴子“簌簌”掉落:“毌丘将军,某愿为先锋!”他的眼中闪着炽热的光,仿佛要将这寒冬点燃。毌丘俭知道,这员猛将曾是曹爽的爱将,高平陵之变后便一直郁郁不得志,此刻终于等来了复仇的机会——去年(公元254年)司马师废曹芳为齐王,改立曹髦为帝,早已人心惶惶。
正月初二,大军渡过淮河。毌丘俭将主力屯于项县,派文钦率精锐驻守乐嘉,自己则亲自起草讨贼檄文,派人送往各州郡。檄文中列数司马师十一条罪状,言辞激愤:“昔赵高执柄,秦氏以亡;今师专权,社稷将倾!”当信使快马加鞭奔赴四方时,他望着北方的天空,忽然想起正始七年(公元246年)征讨高句丽的场景——那时的他,胸中装的是整个天下,而如今,却只能为曹魏的社稷拼尽全力。
然而,司马师的反应远超他的预期。这位刚刚剜去眼瘤的大将军,竟亲自率军二十万南下,同时派诸葛诞偷袭寿春,断其退路。正月二十夜,文钦之子文鸯带着两千骑兵突袭司马师大营,马蹄声如雷滚过雪地,惊起宿鸟无数。毌丘俭在中军帐中听见西北方向杀声震天,知道这是文鸯的“兵不厌诈”之计,连忙率军出击。
可惜,终究是寡不敌众。当毌丘俭退至慎县时,身边只剩下数百亲卫。追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望着路边的麦田,忽然想起自己写在檄文里的话:“为臣者,当以死报君恩。”于是整理衣冠,面朝洛阳方向跪下,拔剑自刎。鲜血染红了胸前的“魏”字铠甲,在雪地上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十字,仿佛在为这个忠诚而悲情的时代做最后的注脚——这一年,距司马懿病逝不过三年,司马氏的权柄已如铁桶般牢固。
甘露二年(公元257年)的中秋,寿春城里的桂花刚谢,战火便烧了起来。诸葛诞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城外如蚁群般的魏军,心中却异常平静。他知道,这一战,是他与司马氏的最后对决——自从毌丘俭败亡后,司马昭对他的猜忌日深,如今竟以“升任司空”为由,要夺他的兵权。
“主公,东吴的援军到了!”副将的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远处的淮河口,无数战船扬起白帆,船头“吴”字大旗在月光下若隐若现。诸葛诞笑了,笑得有些苦涩——正始年间(240—249年),他曾多次上疏痛斥东吴为“蛮夷”,如今却不得不向这些“蛮夷”求援,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文钦的到来让寿春城又燃起了希望。这位曾在东兴之战(公元252年)中裸衣奋战的猛将,此刻带着三万吴军,如一把利刃插入魏军的包围圈。诸葛诞亲自开城迎接,却在城门口看见文钦身后跟着个年轻将领,银枪白马,英姿飒爽。“这是犬子文鸯,”文钦大笑,“嘉平五年(公元255年)在乐嘉,他曾吓得司马师眼瘤迸裂!”
然而,希望的火花很快被现实浇灭。司马昭的二十六万大军将寿春城围得水泄不通,又引淮河之水灌城。城内粮草渐尽,士兵们开始啃食树皮、战马,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更要命的是,诸葛诞与文钦因战略分歧发生争吵,一怒之下竟将文钦斩杀——他不知道,这一刀下去,斩断的不仅是东吴援军的信任,更是寿春最后的生机。
文鸯、文虎兄弟翻墙投降魏军,司马昭趁机攻心,承诺“降者免死”,寿春军心大乱。甘露三年(公元258年)正月,寿春城门被攻破。诸葛诞带着数百死士突围,却在城北的乱军中被斩落马下。他的头颅被送往洛阳,悬挂在城门之上,眼中犹带不甘。而寿春城中,三万东吴援军几乎全军覆没,淮河的水被染成红色,浮尸顺流而下,如同一片血色的花海——这是淮南三叛中最惨烈的一战,前后耗时一年零三个月。
淮南的烽烟终于熄灭了。三次叛乱,历时七年(251—258年),数十万生灵涂炭,却终究没能阻止司马氏代魏的脚步。王凌的鸩酒、毌丘俭的热血、诸葛诞的头颅,都成了历史长河中的浪花,转瞬即逝。
泰始元年(公元265年),司马炎逼魏元帝曹奂禅位,建立西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晋军灭吴,三国归晋。多年后,当羊祜(hu,四声)站在襄阳城头,望着对岸的东吴,忽然想起甘露三年(公元258年)在寿春见过的场景:一个老妇人跪在废墟中,捧着儿子的铠甲哭泣,铠甲上的“魏”字早已斑驳不堪。他忽然明白,所谓的忠奸之争,在历史的巨轮面前,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淮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带走了无数的故事与传奇。而那些在烽烟中挣扎的灵魂,那些为了理想与忠诚而战的人们,终究会被历史铭记——不是因为他们的成败,而是因为他们曾在这动荡的时代里,拼尽全力,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寿春的残垣断壁上,落在淮河的滔滔水面上,落在每一个曾经热血沸腾的灵魂安息的地方。这一场跨越七年的战乱,终究是尘埃落定,而属于三国的时代,也在这漫天飞雪中,悄然走向了终结——从黄巾起义(184年)到寿春陷落(258年),近八十年的纷争,最终化作史书上的几行墨迹,供后人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