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魏吴东兴之战

东吴建兴元年(公元252年)冬,建业宫的铜鹤漏滴着冰水,诸葛恪盯着案头的军报,指节捏得发白。孙权的梓宫刚入太庙三月,新主孙亮尚在冲幼,朝堂之上,孙峻的目光总像藏在袖中的刀。案上墨迹未干的《出师表》——那是他仿照诸葛亮笔法写的讨魏檄文,此刻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

濡须水口的东兴大堤,像一道铁锁横亘在两山之间。全端站在东城墙头,望着江面上结的薄冰,呵出的白气在铁盔上凝成霜花。三个月前,诸葛恪亲自督军重修大堤,在两岸山巅各筑一城,他与留略分守东西,各领千兵。此刻西城中的炊烟正被北风吹成细直线,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父亲全琮随吕蒙取荆州时,也是这样的寒天。

“都督,魏军前锋已过居巢!”斥候的禀报打断了他的回忆。望远镜中,地平线处像爬来一条灰色的长蛇,甲胄反光在冬日阳光下格外刺眼。全端摸了摸腰间的环首刀,刀鞘上“东兴”二字是诸葛恪亲手所刻,此刻冰得刺骨。

许昌宫中,司马师的手指敲着舆图上的东兴。兄长司马懿去年刚薨,他接掌大将军印不过半年,曹芳的目光总在他和曹羲之间游移。诸葛诞的献策还在耳边:“东兴新堤未固,若三路齐发,必能破吴!”他望着舆图上那道细黑的线条,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戒急用忍”,但司马昭的请战表已递上来,年轻的将军们需要一场胜利。

第七日黄昏,雪片开始飘落。胡遵站在浮桥上,望着两岸高耸的东城、西城,眉头紧锁。七万大军已在堤下屯驻三日,架起的浮桥直通两山之间,却被吴军的滚木礌石阻在桥头。副将韩综凑过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此人当年从东吴叛逃,对濡须地形了如指掌:“都督,两山守军不过两千,末将请率死士攻关!”

胡遵摇头:“山壁陡峭如刀,仰攻必死。且等中路毌丘俭、西路王昶的捷报。”他没说的是,司马昭的将令是“围而不攻,待援破敌”,但看着士兵们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他心底闪过一丝不安。

建业至东兴的官道上,诸葛恪的车驾正在狂奔。四匹骏马拉着辎车,车中堆满御寒的裘衣和令箭。他掀开窗帘,望着漫天大雪,忽然想起丁奉——那个在逍遥津之战中救过孙权的老将,此刻正率三千解烦兵走小路疾进。“快!”他猛地甩鞭,马匹吃痛嘶鸣,车轮碾过结冰的车辙,发出刺耳的声响。

丁奉的战船在濡须口转向时,江风正卷着雪粒打在船帆上。他站在船头,望着两岸模糊的山影,忽然下令:“弃船登岸,走陆路!”副将不解:“水路快两日,为何……”老人的眼睛在兜鍪下闪着精光:“雪夜风寒,魏军必懈,吾等抄近道取徐塘!

胡遵的大帐里,炭火烧得正旺。诸将围坐饮酒,韩综举着酒爵大笑:“当年在吴,诸葛恪不过是个乳臭小儿,如今竟敢修堤挑衅……”话音未落,帐外忽然传来惊叫。他踉跄着冲出去,只见大堤方向红光闪烁,喊杀声穿透雪幕——不是来自东西二城,而是身后的徐塘渡口。

丁奉的三千士卒已踏上大堤。他们脱去厚重的铠甲,只着单衣,手持短刀盾牌,在雪地里奔跑时,白气从汗湿的后背蒸腾而起。魏军前营的栅栏尚未完全竖起,哨兵们抱着戈矛在雪中打盹,直到短刀捅进肋骨才惊醒。丁奉踩着积雪冲上堤顶,看见韩综正在指挥士兵反扑,银须上挂着的冰碴在火光中一闪:“叛贼!今日送你见吴侯!”

钢刀相交的脆响中,韩综认出了对方兜鍪(mou,二声)下的白发——正是当年在逍遥津率百骑劫营的丁承渊。他的刀猛地一滞,丁奉的短刀已划破他的咽喉。血珠溅在雪地上,像绽开的红梅,吴军士卒齐声高呼:“斩韩综!斩韩综!”

当朱异的水军抵达浮桥时,桥面上正挤满了撤退的魏军。他望着那些在风雪中拥挤的黑点,下令:“火箭齐发!”千支火箭划破夜空,落在连接两岸的浮桥上,浸过桐油的木板瞬间燃烧,噼啪声混着惨叫声,惊起寒鸦无数。

胡遵站在西岸,看着浮桥在火中扭曲断裂,无数士兵坠入冰水,被湍急的濡须水卷走。他忽然想起诸葛诞昨日的建议:“分兵绕道袭其后”,但司马昭的将令是“集中兵力破堤”,此刻悔之晚矣。南岸的吴军旗帜已漫过大堤,丁奉的赤膊士卒在火光中如天兵降临,而他的七万大军,正被分割成东西两岸的困兽。

诸葛恪的中军抵达时,战场已近尾声。他踩着积雪走上大堤,看见丁奉正坐在一块巨石上擦拭兵刃,白发上落着烟灰:“丁将军辛苦了。”老人抬头,单衣上的血迹已冻成黑痂(jia,一声):“丞相当年在祁山,也是这般风雪吗?”诸葛恪一怔,忽然想起叔父诸葛亮病逝五丈原的那年,也是这样的寒冬。

捷报传到建业时,太庙的钟鼓声响彻云霄。孙亮亲自将金爵递给诸葛恪,酒液在烛火下泛着红光,映得他脸上的伤疤格外醒目——那是东兴大堤上被流矢所伤。殿外,丁奉的铠甲还带着寒气,却听见孙峻在旁低语:“丁将军赤膊破阵,真乃我吴之樊哙也。”

许昌城中,司马师对着败报沉默良久。司马昭跪在堂下,铠甲上的雪水在青砖上积成小滩:“是末将轻敌……”“起来吧。”司马师忽然笑了,笑得让人心惊,“败军之罪,在我不在你。”他转身望着窗外的初晴,雪光映得他眼底发蓝,“诸葛恪经此一胜,怕是要重蹈覆辙了。”

半年后,诸葛恪果然发兵二十万北伐淮南,在新城惨败而归。孙峻在建业宫设下鸿门宴,席间刀斧手齐出时,诸葛恪忽然想起东兴大堤的雪夜——那时他若听丁奉“养精蓄锐”之劝,是否能避开这把悬了半年的刀?

丁奉站在石头城下,望着长江东去。东兴之战的伤疤在他胸口隐隐作痛,当年赤膊冲锋的三千弟兄,如今只剩百余人随他镇守京师。他忽然听见身后马蹄声,是孙休的密使到了,袖中藏着诛杀孙綝(chen,一声)的诏书。江风又起,带着雪粒打在他的铁盔上,恍惚间,又回到那个火光映雪的夜晚,他提着韩综的首级,踏过结冰的浮桥,听见身后吴军的欢呼声,像春潮般漫过东兴大堤。

历史的风雪终将停歇,但东兴之战的刀光,永远刻在三国的史书里。有人说,这是东吴最后的辉煌,丁奉的赤膊成了老将军暮年的绝唱;也有人说,这是司马氏隐忍的开始,他们在败局中学会了等待,等待那个让对手膨胀的时机。而东兴大堤的砖石上,至今还留着当年的箭孔,每当雪落,便似鲜血从历史的伤口渗出,提醒后人:战争从不是英雄的独角戏,而是无数生命在风雪中的挣扎,是权力在冰面上的舞蹈,稍不留神,便会坠入刺骨的深渊。

雪又下了起来,濡须水在冰层下奔涌,仿佛在诉说那个被大雪掩埋的夜晚——当丁奉举起染血的短刀,当浮桥在火中崩塌,当三国的命运在风雪中拐了个弯,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东吴的回光返照,还是西晋统一的前奏。但那些在雪地里奔跑的赤膊身影,那些被冰水吞噬的魏军甲士,那些在权力漩涡中沉浮的君臣,都成了这场雪夜奇袭的注脚,永远定格在公元252年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