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山鸟归林
太子殿前玉阶之下,檐下风铃乍响,有雀鸟掠过青瓦,惊落两瓣海棠。
山顶香火袅袅,却无一香客,只因庙中老祭司阳寿将尽,如那向西太阳般,将要落山。
老翁从小生于此,长于此,本是他一族传承太子庙,祖父传父亲,父亲传儿子...到他这辈孤寡老人,好在三太子显灵后有信徒至此,他也算是收了几个徒弟,不至于无人可传。
如今他弥留之际,几个徒弟将他的床榻拖至太子殿前,欲在太子神像庇护中殡天。
“那时天王放火烧庙,殷氏夫人为了不让三太子尸骨被波及,只得草草改为掩埋至隐蔽处。”
他如讲故事般缓缓说道,提起些精神看向自己的大弟子,又道:“待我咽气,你做了这大祭司便要留心,若哪日找到三太子尸骨,定要将其供奉好生埋葬,听见了吗?”
众弟子忙点头,却不语,只是跪泣成一片。
“哭?哭什么哭?为师这辈子太值,就算是去了地府,也是要吹嘘几阵的。”
那病卧床榻的老头猛然坐起长啸道,却引得围成一圈的徒弟哭得更凶。
这一看便知是回光返照了。
“老汉我一生侍奉三太子香火,幸得见过三太子本尊.....”那老者大睁双眼从榻上站起,恰好夕阳余光从窗棂处洒落,斑驳照映在太子法相金身上,神圣又巍峨。
在那法身像上,他恍惚间又见到那少年神祇的影子。那日也是金色落日西下,少年与少女双双跪于蒲团之上。
那少女紧闭双眸,双手合十,金光似蝴蝶般跃上她耳垂玛瑙,波光粼粼。
而那少年却是微微侧过脸,浮光交错上他轮廓如镀一层金膜,光彩流离入他眼眸,可那双深沉的眸子却一眨不眨地只盯着身旁的少女,懵懂又不解。
是啊,他小老汉那时也不懂,明明那神祇近在她咫尺,满眼尽是她,满眼只有她,她又何必对着那法身神像叩拜?
思绪回到约十年前,他正错愕想着,却在门槛金光迷眼间,他似是见那少女着素袍跨入门槛。
“老伯。”
她就跪坐在他身前,一对步摇钿摇曳在额前,看见他时,那双眸子笑得眯起,那般温润,仿佛眼前是极为亲近之人。
老翁眨了眨眼,又见徒弟们似都瞥若无人,这才了然。
“小娘子,许久不见了,你长高了些。”
他见面前女孩一笑,缓缓道:“先前承蒙老伯照顾,我是来同您道别的。”
“姑娘有心,三太子他...可安好?”
他见面前姑娘点点头,这才安心,眨了眨眼,只觉屋中浮尘仿佛都静了下来,那些熙熙攘攘的徒弟们声息尽无,惟余檀香一缕,缭绕不散。
“娘子是天女,定是长伴太子身侧,太子天命坎坷,还请一定要提防...李天王。”
他望着眼前少女,恍若隔世。她仍是那身素白的袍子,步摇随风轻响,眼中似藏了月色,叫人平静。
“师兄,师父在和谁说话呢?”
一小徒弟看见老翁喃喃自语景象不免有些害怕,却被师兄一把摁下脑门儿,这才住了嘴。
少女眼中波澜微动,已然明了几分。
“老伯放心。”她复又唤他一声,声音低得像是夜雨敲窗:“我且记住了。”
他苦笑:“小老汉命数已尽,无苦可言。能再见娘子一面,也算无憾。”
少女一笑,将双手叠于胸前,轻轻俯身,口中缓缓念起梵音。屋中光影悄然转动,那一束昏黄的阳光穿过纸窗,正好落在老翁的眉心。
她轻声道:“愿老伯此去,得大自在。”
离去之前,他瞧见少女逐渐化为窗棂外树影摇曳的斑驳光晕,映在身后三太子神像的眉宇间,揉开了那眉间凛然,在光影朦胧间,化那杀意为悲悯。
老翁头颅一歪,唇角却有一丝了却的释然。
屋中弟子齐齐伏地,窗外风过,落叶入檐,泣声此起彼伏。
......
山下是将息暮色。山中雾重,翠屏沉沉,松影摇曳似有神祇伫立。
少女又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山顶庙宇,还未回头,却先闻到一阵莲香。
“三太子怎么总喜欢忽然出现吓人?”
她笑道,连身都没转,手指微颤着揉了揉脸,掩盖些惆怅情绪。
“我转过身又要吓一跳。”
少年未语,只是轻轻将下颚枕在少女颈侧,似是瞧出她来处,嗓音低低的,贴着她的发侧缓缓开口。
“人固有一死,他已死得安详,何尝不是幸事?”
他语气平平,却不知为何句句压在心头,仿佛是替那老翁述尽了一生未说的愿。
青鲤垂眸,知道少年是在别扭地安慰她,半晌才道:“我知道。”
哪吒“嗯”了一声,手从她肩上滑落,有些犹豫地轻轻牵住她的指尖,掌心温热,一如从前。
雾色渐浓,远处传来一声山鸟归林的唳啼。
感受到指尖暖意,少女忽然一笑,略带着些以往没有的狡黠,她偏过头,望他:
“三太子,这次可还会说授受不亲?”
哪吒一愣,垂下眼帘。风吹起他鬓边细发,披风猎猎,他忽而向前一步,几乎是贴着她耳语。
“以后永远不用授受不亲。”
他话音还未落下,青鲤便猛然转身,像是再也无法压抑那心头积年的想念之意,一头扑进他怀中。
纵然是他也被撞得一个踉跄,几乎如上次那般不稳,虽是在意料之中,可耳尖脸颊还是红了几分,好在今日不是总角,总算是被垂下的头发遮住一半。
她几年前还可伏在他胸前的,在人间待了许久却如今刚好能枕在他肩头。
似是知道自己高了不少,少女没忍住轻笑出声,却换得少年无奈一笑,终是低头,将额贴上她的发顶。
“小东西。”他缓缓唤她:“我们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