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枯木逢春
昨日她睡了,他却没有,倒是抬眸看着窗外月光,思绪回到久得不能再久的从前。
果真不该来的。
他这般想到,遥见窗外月色苍茫,想起那日他藏起刀刃,回到天庭,见少司命正训诫泣不成声的织女。
他听织女边抹泪边自言自语喃喃道:“莫恨我,莫恨我...我早知有这日,只得佯装无情。”
眷恋、痴念、痛苦、别离……天上神明不食烟火,只站在云端俯瞰,轻飘飘一句“皆是云烟”,以为世间情爱不过如此。
少司命见织女哭哭啼啼又不舍,没好气怒道:“你可知他本无需为你受这苦?若不是你思凡,他定可娶个寻常凡间女子,二人白头偕老非难事。而你明知天道不容,此情不可生,却执迷不悟!你在这哭有何用?正是因为你只顾自己私情,到头来独害他!”
“姐姐,我知错。”她拭去眼泪:“可...我只要一想到他会忘了我...”
“他自然会忘了你,你也一样。”
少司命嗤笑一声,冷厉道。
“离别总是难的,人活百年,你们这三年予他不过昙花一现,对你而言更是。你信我,过几年人间寒暑他便忘了,你熬一熬,熄灭了执念,便都好说。”
他站在天柱后听着这一切,不曾言语,迷散的视线也不曾聚焦。他本自诩果断爽快,可如今心中杂念却似蛛丝成结,剪不断理还乱。
那一瞬,红衣仙女的话又恍然浮现在他耳边。
——“你可在乎,她的后果?”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所以呢?
他在心中问道,可心魔却又在心底渐生,嘶吼之声将他虚幻之梦戳破。
你是枯木,不会长大,千年如一日,不会迎来尽头。
可她会变,会长大,会遗忘,会离开。
你何曾需她报恩?为何要自欺欺人,将她天真的报恩作借口?
说到底不过是你自私自利,若真是为了她,那日皎月之下,你为何优柔寡断,不似斩敌般斩灭那孽缘?
所以,你可忍心看她与那放牛郎一个下场?
想到这,红衣少年睁开眼,竟低笑出声,笑得讽刺,笑得恍惚,笑自己枯木妄想逢春。
他抬手掩住眼,指尖微微收紧,笑意从唇角溢出,低哑而轻,却藏着几分说不清的荒唐意味。
嗤笑自己的愚蠢,嗤笑自己的后知后觉,嗤笑自己竟然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自己早已坠落得一塌糊涂。
等笑意一点一滴敛去,他缓缓垂眸,掌心渗出一丝凉意,心中翻涌的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凝成一句。
“……原来如此。”
故此,他怎么可能让她和放牛郎一个下场?
这孽缘是扎在骨血里的刺,倘若不灭,岁岁年年,只会在他心里越陷越深。
若执念当斩,那就该由他来斩。
唯一次,最后一次,再见她一面,斩了这缘。
他那时明明是这般想的。
所以,他不该来的。
他早就该学会置身事外,该学会如神祇一般俯视众生,不该被那双眼睛牵引着步步沦陷。
翠屏山上,他佯装冷眼看着少女窝在他怀中,纤瘦的肩被人潮挤得紧贴着他的胸口。她还不自觉抬头问他,那双澄澈的眼里盛满了对世事的悲悯与希冀。
那般鲜活。
他随口说了那少年和妇人的愿望,听着她毫不犹豫地问:“三太子慈悲,定会助他们吧?”
他盯着她的眼,澄澈干净得让他有些烦躁,甚至生出一丝荒唐的怒意。
她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她不该抱着这样的希冀来问他。
于是他冷冷地答出:“我为何要助?”
见她错愕模样,他喉间一紧,压下苦涩冷笑:“如今可还觉得我慈悲?”
她这下该明白了吧?明白他们之间的沟壑,明白他是个无情之人,明白他不在意她。若她因此生出退意,若她因此不再执着,便也好。
走远些,躲开些。这孽缘,便该就此斩断了。
他垂眸看着她怔怔抬头的模样,眼底的不解像钩子般牵扯着他。难道他该再狠些?再冷些?再让她生出一丝畏惧?
可就在这时,人潮再度涌动,她一个踉跄,再次跌入他怀中。
少年心头一滞,本该推开的手,却下意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
可终究是长痛不如短痛。
“莫再说慈悲一事。”
少女抬眸看他,她的眼睛里藏着些许慌乱,还有几分不曾言明的情绪,不知错在何处。
他看着她那副无辜模样,心中顿生一丝烦躁,只好移开目光,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像是在提醒她,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我肉身已死,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这儿,这儿……”他语无伦次道:“都是拼凑的,都是假的,不会生长,不会变。”
他们本就不一样。
这回该听懂了吧?该明白了吧?该退缩了吧?
这段孽缘,到此为止。
可他没想到,少女只是眨巴着一双眼睛,收回手却不是推开他,而是在他惊愕眼神中,将软和侧脸贴上他胸口。
“三太子你骗人。”
他听见她愤愤之声从他胸口处传来,带着几丝责备,抬头又望着他,眸光澄澈,一如初见。
“你心跳这么快,就是骗人了。”
一刹那,心中本已握紧的刀,竟似被生生折断,叫他落不下手,却又慌乱。
……罢了,罢了。
他低头看着她,眼眸似深潭。
等她再靠近一些,再天真一些,再唤一声“三太子”,他再斩断吧。
就这一回。
少年恍惚间想起昨夜月光洒落,他却是注视着她到天明,那时也说“就这一回”。
他何时成了这幅自己所厌弃的,优柔寡断的模样?
属实没种,属实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