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孑然一身

“有趣有趣,更不能放你回去了。”

哪吒脸上的笑意还没减几分,却看到那高大的天兵急匆匆赶来,似乎是现在才找到青鲤。

那壮汉见到哪吒脸上还挂着的几分笑意,属实有些惊讶,却也连忙下跪请罪。

“元帅,属下有罪。”他自责道:“连条鱼都看不住,实在是失职,求三太子处罚。”

“咳。”哪吒收起笑,清了清嗓子,瞥了地上的壮汉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却被青鲤打断。

“三太子,是我自己长腿跑的,不是壮士的错,您可不要罚他呀。”

她当哪吒真要罚,急忙挥舞着蹼解释道:“我叫他帮我他都没帮呢,他可忠心了!”

“你这鱼胆子倒是肥,平日见了我畏畏缩缩,如今倒是敢插我的嘴了。”哪吒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得意还是责备,反倒是转头看向龙女。

“你现下看看我可曾苛待她了?”

“就算这样,她也归我南海所管。”龙女张开双臂,走上前去。

“小鲤,我来接你了。”

“龙女姐姐!”

哪吒那双眼眸瞥向要抱住的一龙一鱼,目光如深渊般幽暗,透着彻骨的寒意,冷冷一瞥便让人心生寒颤。

瞧这副要抱头痛哭的模样,似是这段时间有多委屈的似的。

“要走可以。”他抬起头,一副云淡风轻模样:“风烈,你看守鲤鱼失职,叫她跑了,随我去后殿领罚吧。”

那叫风烈的大块头还保持着行礼之态,听完此话又是一愣,随即应“是”。

“诶等等,三太子!”本还沉浸在和龙女团聚之喜的青鲤急忙转过鱼头,错愕道:“不要罚他呀...”

“你都明目张胆地跑了,我凭什么听你的?”他回以一个轻蔑眼神:“他失职放你出逃南海,当罚。”

“怎么这样!”青鲤惊道,看看身后朝她伸手的龙女,又看看单膝跪地请罪的天兵风烈,纠结万分。

“若是...若是我呆着不走,他是不是就无罪了,不会被罚了?”

哪吒一挑眉毛,似乎正中他下怀。

还没等他说话,龙女却先急了。

“李哪吒,你自诩光明磊落,谁知反倒是个卑鄙小人。”龙女怒极反笑,眼睛转而看向青鲤:“小鲤,我们走,你无需理会这些事。”

“你若不走,那他自然没有放跑你的罪名。”

“我...”她看看龙女,又回头看看哪吒和跪在地上的风烈,刚长得腿如石头般定在原地,犹豫不决。

哪吒回头一瞥,似是知道小鱼不忍心,他眉心朱砂处那抹势在必得的笑拿捏得恰到好处。

“..算了,龙女姐姐,我还是先不走了。”

她的蹼松开龙女的手,引得龙女大惊失色。

倒不为别的,那风烈实在是太倒霉了,她听佛几十载,自然有慈悲心。她倒霉就罢了,没必要拖着别人一块儿倒霉。

“小鲤,你...”龙女一时语塞。

放在平常,她自然会帮无辜受累的人讨个说法,可如今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承认这是六重天,天宫中手握重兵之神们的地盘,且那李哪吒罚得也合情合理,没有她插嘴的份。

“你确定吗?”

“嗯。”她举着个硕大的鱼头点点。仔细想想她那么普通又无趣的一条鱼,指不定哪天三太子就自个嫌弃她,将她丢回南海了呢?

“好吧...”龙女摸了摸她的蹼:“我会再回来看你的。”

眼巴巴地送走龙女,青鲤这才叹了口气,转头一副“这下你满意了吧”的眼神看向那所谓的中坛元帅。

少年一笑,摆手示意地上的风烈起身。

“这才乖啊。”

他嘴里念叨着走上前去,步履轻快,火红的绸缎随身摆动,金饰璎珞轻轻碰撞,发出清脆之声。比如今站起来的鱼头还高了半头的身子靠近她,连那张漂亮英气的脸都放大了。

他没说话,只是一笑。修长的手指摸上她光溜溜的头。他眉梢轻挑,抬手念诀。一阵金光过后她便变回了巴掌大的鲤鱼,乖巧地躺在少年手心。

“你还是这般模样讨喜些。”

他捧在手心中边逗弄着,边在腰间锦囊中摸出一颗莲子喂鱼。

自从这鱼来了,他的香囊中便不再是些没得必要的香料,反倒是装满喂食用的莲子,只是这小鱼从不给面。

“现在同我说说,你这两条腿是怎么长得。”

他边捧着她边往殿内走。

“是,是七仙女给了我颗能变腿的玉珠。”她解释道:“因为她们的簪子顺着水流飘到池塘里了,我帮她们找到了簪子。”

“...傻子。”哪吒自己嘀咕着,将她放回水池中。

那是玉液化的珠子,其滋补也就仅次于仙丹蟠桃,只不过这鱼只想着逃跑,这才长出来的是一双腿。

而七仙女的意思自然是想助这鱼化成人形。别说是鱼了,按寻常女子的套路怎么也不会是变换双脚出来,大多都是留着鱼尾巴,和鲛人似得变个上半身,倒还看着顺眼些。

李哪吒走后,又成了风烈负责看守她。那壮汉大大的身子坐在池塘边,叫人看了就不敢造次。

“三太子他去哪了啊?”

她偷摸着问道。哪吒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明明还是个少年神仙,怎么会那么忙?

“玉帝王母招安,元帅作为大将总是有平定天下之事。”

青鲤听了个半懂,却也没好意思再问。

“小东西。”风烈斜眼看着她,大大的身子和眼中的小心翼翼极为不搭。

“你叫我呀?”青鲤眨巴着眼:“也就李哪吒喊我小东西,别人都喊我小鲤。”

“小鲤好听,小鲤好听。”风烈看着有些踌躇:“果真是佛前座下的灵鱼,慈悲心肠,明明你我素不相识,你却肯为此留下来。”

“无妨无妨,本来就是我自个跑的,和壮士你无关。”她叹了口气,趴在莲叶上:“我就等哪天三太子腻了我,我再回南海便是。”

风烈瞥了她一眼,犹豫再三,还是开口。

“元帅这有何不好,你为何不愿留在这呢?”

“难道你愿意留在这里?”

她反问道,有三太子这样坏脾气的主儿也不是件容易事吧。

“自然愿意!我风烈忠心耿耿!”

他严肃说道,像是在对着她宣誓,刚毅的声音吓了青鲤一大跳。

“啊?”

小鱼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壮汉,心想他莫不成是传说中那种“臂力过人,智略稍欠”的类型。

因为自己这么一条微不足道的小鱼他都差点要被拉去领罚了,这还不在乎?

“元帅他虽看着年轻,却大公无私、神力盖世,三界之内无人能敌,唯有灌口二郎真君可与其打个平手。”

她又“啊”一声,望着风烈那佩服的五体投地的模样,暗想这人该不会是在吹牛?

她知道他能屠龙,但她对屠龙也没什么概念,李木吒也曾提到过他这三弟的厉害,但青鲤老觉得他铁定是夸大了。

强到能与二郎真君打个平手?二郎真君她倒是听过,可依旧没什么概念。

“而且宽容大度,虽脾气不算温和但却宽和,从来不因小事责罚下属。”他不好意思挠挠头:“所以啊,小鲤,其实你刚才走了也不会怎么样的,元帅大概只是吓唬你的。”

此处似有风声吹过,一片寂静。风烈看着面前的小鱼愣了愣,那双眼睛发着幽怨的光,就差流出几滴眼泪来。

呜呜,怪她天真,这李哪吒果然又耍她。

“诶诶!你别难过啊,我是说元帅其实脾气...没那么坏,你要是乖乖听话,说不定元帅动动手指就能满足你什么愿望呢。”

“真的吗!”

听了这话,本还哭丧着的青鲤猛然抬头,豁然开朗。

好啊好,既然她都留在这里了,那她一定得要留得划算!

这可不,等那红衣少年归来之际,便看到那小鱼竟破天荒地在水池里露出了脑袋,两只无神眼睛中第一次露出了谄媚讨好之意。

倒是新鲜。

他将手中混天绫一收,饶有趣味地走上前去。

“三太子,您回来啦!”

青鲤见他来,踌躇着在水里游了一圈,深思熟虑后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那个...既然您能把我变回来,那能不能把我的斑纹变正常些啊?”

她用蹼比划着自己身上:“至少变成红的吧,再不济白的也行啊。”

“怎么?我看你这身颜色很是特别,叫人一眼就认得出。”

“你自然是觉得没什么,你这么漂亮,哪里懂我的苦恼?”

“你觉得我漂亮?”

“难道别人不觉得吗?”

...这不是废话吗?

青鲤埋怨着想道。这简直像是她莫名其妙问别人“你觉得我像条鱼么?”

李哪吒那俩哥哥她都见过的。佛祖座下金吒人如其名,矜贵凛然、丰神俊朗。而观音坐前木吒温润如玉、清隽俊美。

而与他那两个本就是人中龙凤的兄长比起来,面前少年的美貌依旧能叫人一眼就瞧见他。那双深邃的凤眼轻俏,秀丽又不失英气,配上他戴得那些玲珑宝器、鲜衣乌发,更显漂亮得张扬热烈。

哪吒本想是逗逗她,却反倒被这小鱼突如其来的真诚噎得死死的。

她难过又幽怨坦白道。

“我是一颗顺着流水而来的鱼卵,本就无依无靠,还是这般颜色,它们都说我晦气难看,从来没有把我当过同类看待。”

“我小时候只能躲在鹅卵石后看着其他鱼儿游玩。”

哪吒听罢,收起笑容眸色一沉。在那小鱼落寞眼神中像是看到了站在陈塘关时城门上,那迷茫地、被人又惧又憎的自己。

“我出生时是个肉球。”

他缓缓开口道:“那日天象不好,电闪雷鸣的,全城期待着我娘怀胎三年终于临盆,却生下这么个东西。”

“李靖说我是个妖孽,一剑劈开肉球,这才有了我。”

在那之后关于他是神是魔的议论不止,可那又有何区别?繁盛时他是骄傲,衰败时他是灾祸,二者对他而言皆是枷锁。

刹那恍惚间,他好像知道他究竟为何会带她回来了。

也许是他的癔症。但他却在刹那间觉得他们似那么一刻是相似的,那被迫地与众不同、置身事外。遥看世间沧海桑田、别人成群结队,独有自己,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