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月色半人家

天色渐暗,青帷马车缓缓驶入鄠县地界。远处终南山峦起伏如黛,山巅积雪映着晚霞,宛如仙人遗落的鎏金银冠。官道旁渐渐现出零星的客栈酒旗,杏黄布幡在暮春风中轻轻摇曳,宛若仕女执扇的款款低语。

"前面那家'云来居'瞧着干净。"陆昭阳手轻挑车帘,指着路边一座两层木楼。但见檐下悬着六角红灯笼,门前青石板上水痕未干,显是刚洒扫过,连门槛缝隙都透着洁净。

许延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客栈门前一株老槐树正值花期,雪白花串垂在靛蓝招牌旁,甜香扑面而来。他唇角微扬:"就依昭阳。"转头吩咐道:"许义,去要几间上房,再备两桌酒菜。"

许义领命策马而去,腰间佩刀与马鞍相碰,发出清脆声响。

马车停在槐树下,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许延年先一步下车,转身去扶陆昭阳。她搭着他的手跃下马车,裙裾飞扬间露出月白色绣鞋上精巧的云纹。

店小二肩搭白巾疾步迎来,眼角笑纹堆叠:"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上房都收拾妥当了,马匹牵去后院喂上等草料可好?"说话间偷眼打量众人衣着,他眼瞧着这一行人衣着不凡,语气越发殷勤,腰杆又弯下三分。

许延年略一颔首,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正在仰首赏花的陆昭阳。一片花瓣沾在她云鬓间,他抬手拂去,指尖在她鬓角流连忘返。

"先用膳罢。"陆昭阳捉住他欲收未收的手,秋水明眸中漾着关切,"你午膳未尽半碗。"

客栈大堂窗明几净,八张榆木方桌擦得能照人。许延年择了临窗雅座,窗外正对远山叠嶂。小二麻利地重拭本就光可鉴人的桌面,又添了盏鎏金油灯。

"小店有今晨才捞的渼陂湖鲈鱼,还有新采的山笋蕨菜..."小二如数家珍。

陆昭阳轻声打断:"清蒸鲈鱼、蕨菜炒肉、山笋汤。"忽而转向许延年,眼波流转间带几分娇俏,唇角梨涡浅浅浮现,"再加个香椿炒蛋可好?"

许延年眼底冰雪消融:"但凭昭阳做主。"桌下广袖遮掩处,他五指滑入她指缝,轻轻扣住。感受到她掌心因常年因用针而生的薄茧,心头涌起一阵怜惜。小二识趣退下,临走还将邻桌挪开三尺。

不多时,许义带着四名护卫进来,铠甲未卸的几人自觉在隔壁落座。许延年瞥见许义腰间水囊犹在晃动,轻声道:"都卸了甲胄好生用饭,今夜不必守夜。"

护卫们面面相觑,许义率先解下佩刀笑道:"属下们要壶村酿可好?"得到首肯后,粗犷笑声顿时充满邻桌。

"累么?"许延年执壶为陆昭阳斟茶,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精致的脸庞。

陆昭阳摇头,双手捧盏,茶汤入喉,她黛眉微蹙,:"陈茶。"

许延年就着她唇印浅尝,剑眉轻蹙:"确实。"当即唤来小二,从怀中取出青瓷小罐,"用这个。"

新沏的茶汤澄澈如初春山涧。陆昭阳小啜一口,杏眼弯成新月:"明前狮峰?这白毫..."她突然噤声,瞥见罐底"御赐"朱印。

许延年望着她被茶雾熏红的脸颊,冷峻面容化开三分:"父亲书房顺的。"他声音压得极低,温热气息扫过她耳垂。

陆昭阳轻笑出声,笑声如同清泉击石。许义在隔壁桌听见,差点打翻了茶盏——跟了主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会讨人欢心。

菜肴陆续呈上。鲈鱼雪肉衬着翠绿葱花,蕨菜油亮伴着琥珀腊肉,山笋汤清可见底浮着几点金黄油星。许延年执银箸细心剔刺,将鱼肉夹入陆昭阳碗中。

"我自己来。"陆昭阳耳尖染霞,却仍乖巧受下。,低头时一缕青丝垂落颊边,被她纤指轻挽至耳后,露出小巧如玉的耳垂。

许延年又盛了碗笋汤推过去:"山间夜寒,多用些热汤。"低语如风过耳,唯有她能听见。

两桌人安静用膳,唯闻箸匙轻碰。窗外暮色渐浓,远山化作黛青,门前红灯笼次第亮起,在渐暗的天色中绽开温暖光晕。

"贵客可要热水?"小二收碗时殷勤道,目光在两人交叠的衣袖上打了个转,"后院大灶一直烧着。"

许延年看向陆昭阳,她微微点头:"送两桶到楼上。"她从荷包里取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再要些艾草。"

小二眉开眼笑地收了赏钱,不一会儿就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上楼去了。

许延年起身,很自然地牵起陆昭阳的手。她的手指纤细修长,指腹有常年握笔持针留下的薄茧,蹭在他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楼梯有些陡,木板随着脚步发出吱呀声。二楼走廊尽头是两间相邻的上房,门上挂着竹帘,帘子上用墨笔写着房号,墨迹已有些褪色。

"你先洗漱。"许延年停在左侧那间门前,手指在她腕间轻轻一捏,力道恰到好处地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又不至于弄疼她。

陆昭阳点头,进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眼波如水般漾开。许延年站在原地,直到竹帘落下,遮住了她的身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许义抱着剑站在楼梯口,目不斜视,却将主子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不自觉扬起。

许延年推窗远眺,山风裹挟松香扑面,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色静谧。他修长的手指在窗棂上轻叩,节奏泄露了内心的焦灼。

约莫半个时辰后,陆昭阳房门轻启。她换了月白中衣外罩淡青纱衫,湿发披散肩头,发梢水珠在灯下晶莹如露,顺着锁骨滑入衣襟深处。许延年喉结微动,接过她手中半干的帕子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带起一阵战栗:"我来。"

"水还温热。"她站在灯影里,衣带绕在指尖缠了又松,"你快去。"

许延年点头,经过她身边时闻到了淡淡的艾草香。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微湿的发梢:"头发要擦干,当心着凉。"

陆昭阳捉住他的手指,轻轻一握:"知道了。"眼波流转间,笑意如春水漾开,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

等许延年洗漱完毕,已是戌时三刻。他换了身月白色中衣,推开窗让夜风带走身上的水汽。楼下大堂的喧闹声渐渐平息,只有偶尔传来的碗碟碰撞声提醒着这里还有人烟。

轻轻敲门声响起,许延年拉开门,陆昭阳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香炉。

"安神香。"她将香炉放在窗边的小几上,青烟从镂空的炉盖中袅袅升起,散发出宁神的药香。

许延年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他低头点燃窗台上的蜡烛。

"累吗?"烛光渐亮,映得室内温暖如春。陆昭阳在窗边矮榻落座,月光透过茜纱,在她素衣上描摹出朦胧花纹。

许延年摇头,在她身旁坐下:"不累,明日就要见到师父了。"他声音里带着些许期待与忐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榻上的竹席。

陆昭阳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师父最是通情达理。"她眼中带着安抚,"何况..."话到嘴边却停住了,耳尖微微泛红。

许延年反手握住她的手指:"何况什么?"

"何况我..."陆昭阳声音越来越低,"我已经在信里提过你了。"

许延年心头滚烫,揽她入怀。艾草香混着药香萦绕。,他深吸一口气,将她的气息深深记在心里。此刻他笃信,纵有仙草万千,不及怀中人半分。

"昭阳。"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唇瓣贴在她发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虔诚。

陆昭阳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窗外传来几声虫鸣,远处山影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

夜风拂窗,带来山涧清气。陆昭阳望着远处如墨山峦,轻叹:"山夜真静。"声音如同梦呓。

许延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月光如水,洗去了白日的喧嚣,远处的山峦如同墨染,只有轮廓依稀可辨。偶尔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更显得万籁俱寂。

"比长安安静多了。"他手指绕着她一缕青丝,"你喜欢这样的宁静?"

陆昭阳颔首,发梢扫过他的下巴,带起一阵酥麻:"在谷中时,常和师兄们去后山采药。晨露沾衣,暮霞染襟,夜里..."语声渐低,似沉入美好回忆,唇角不自觉扬起。

许延年静候,手指穿梭在她发间,如同抚过最上等的丝绸。安神香渐尽,余韵萦绕在两人之间,营造出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夜半星河垂落,仿佛伸手可摘。"她最终轻语,眸中映着月光,璀璨胜星,仿佛盛着整个银河。

许延年俯首,唇瓣轻触她眼角。感受到她睫毛微颤,却未躲闪。这个吻顺着脸颊游移,最终落在樱唇上。轻柔若飞絮,却蕴着万千柔情。

陆昭阳回应着,纤指不觉攥紧他衣襟,在他月白色的中衣上留下细微的褶皱。月光将两人剪影投在粉墙,交融难分,如同一幅水墨丹青。

"该安歇了。"良久,陆昭阳轻推他胸膛,气息微乱,"明日还要赶路。"声音里带着不舍,却强自克制。

许延年点头,却恋恋不舍:"送你回房。"

廊间唯有一盏孤灯摇曳。许延年执烛在前,另一手紧握着陆昭阳。她指尖温热,犹带方才缠绵余韵。

"到了。"陆昭阳在房门前停下,却没有立刻进去。她抬头看着许延年。

许延年将蜡烛递给她:"好好休息。"他声音低沉,拇指在她手背轻轻摩挲。

陆昭阳接过蜡烛,烛光在她脸上跳动,映得她眸子如同含着一汪春水。她忽然踮起脚尖,在他唇角轻轻一吻:"你也是。"说完便闪身进屋,只留下一缕幽香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许延年站在原地,抬手碰了碰方才被她吻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他望着紧闭的房门,直到烛光从门缝下消失,才恋恋不舍地转身。

回到房中,许延年在窗前站了许久。远处的山影在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山的那边,就是医仙谷,就是她生长的地方。明日就要见到将她养育成如今这般模样的人,这个认知让他胸口涌起一股热流。

床榻上铺着干净的青布被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许延年和衣躺下,枕间似乎还残留着陆昭阳身上的药香。他闭上眼,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渐渐沉入梦乡。

梦中漫山草药如碧浪翻涌,看见白发如霜的医仙谷主,而她站在树下,回眸浅笑。月光如水,照亮了他们即将共同走过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