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阑干南斗斜

翌日天微亮客栈檐下的雄鸡便抖擞着锦羽引颈长鸣。许延年早已整装完毕,正对着一方铜镜细细整理衣冠。腰间蹀躞带上的青玉坠子被他反复调整了三次,直到那枚温润的玉石恰好悬在腰侧最恰当的位置。

许延年推开窗棂,山间清冽的空气裹挟着露水和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

远处终南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未干的水墨丹青,墨色晕染处尽是朦胧诗意。

"大人,早膳备好了。"许义在门外轻声禀报,声音里带着晨起的清朗。

许延年修长的手指束好最后一根云纹衣带,靛青色的圆领袍衬得他越发挺拔如松。他推开雕花木门时,恰逢陆昭阳也从隔壁款步而出。

她今日换了件月白色交领襦裙,腰间束着银灰色绦带,发间只簪了一支白玉兰银钗,素净得如同山涧新绽的梨花,不施粉黛却自有一番清丽脱俗。

"昨夜睡得可安稳?"许延年接过她手中的药囊,指尖在她掌心轻轻一蹭。

陆昭阳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衣冠上:"你今日格外精神。"她唇角微扬,眼角漾起浅浅的笑纹,宛若春水泛起的涟漪。

楼下大堂已摆好早膳:清粥小菜,新蒸的胡饼,还有一碟腌脆瓜。许延年为陆昭阳盛了碗粥,又挑了个烤得金黄的胡饼递过去。两人安静地用膳,偶尔筷子相碰,发出细微的声响。

"今日能到医仙谷吗?"许延年放下青瓷粥碗,声音比平日低沉了几分,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陆昭阳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黄昏前能到。"她抬眼看着窗外渐亮的天空,"大师兄他们应该会在谷口等候。"

许延年喉结微动,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是普通的山茶,却因她这句话而多了几分滋味。

马车驶出客栈时,朝阳正好跃出山巅,将万丈金光洒向人间。官道两旁的野花沾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宛如散落的星辰。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规律如心跳,在山谷间回荡。与林间鸟鸣相和。许延年端坐在锦缎软垫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羊脂玉佩,温润的触感却抚不平心头的波澜。

"大人,前面有段山路不好走。"许义在外头高声禀报,声音被山风吹得断断续续。

许延年松开陆昭阳,却仍握着她的手不放:"无妨,慢些走便是。"他的声音沉稳,掌心却微微发烫。陆昭阳侧过身另一只手掀起车帘,山风立刻灌入车厢,扬起她鬓边几缕青丝。

山路渐渐陡峭,马车速度慢了下来。窗外景色从平原变为丘陵,又渐渐进入层峦叠嶂的山区。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虬枝盘曲间偶尔有松鼠敏捷地跃过,惊起几只羽色斑斓的山雀。正午时分,车队在一处清可见底的溪流旁停下歇息。

"喝口水。"许延年从水囊中倒出清冽的山泉,递给陆昭阳。

她接过水囊抿了一口,水珠顺着唇角滑落。许延年伸手替她拭去,指尖在她唇边停留了一瞬。

"前面就是入谷的山路了。"陆昭阳指着远处一条隐约可见的羊肠小径,声音里带着归家的雀跃,"马车还能走一段。"

重新上路后,山路越发崎岖难行。许延年不时掀开车帘查看,只见两侧山崖如刀削斧劈,偶有飞瀑从万丈高处倾泻而下,在阳光下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彩虹。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与长安城的喧嚣浮华截然不同。

"医仙谷..."许延年轻声念道,眼前仿佛浮现出昭阳在此间长大的情景——采药、习武、读书,每一个画面都让他心头柔软。

日影西斜时,马车驶入一处幽静的山谷。两侧山势渐缓,出现大片整齐的药田,各色草药在夕阳下泛着油亮,宛如铺就的锦绣地毯。

远处一道瀑布如白练垂挂,水声隆隆如雷,溅起的水雾在夕阳中化作七彩霓虹。

"到了。"陆昭阳声音里带着雀跃,眸中闪烁着星辰般的光彩。

谷口处,两道身影早已等候多时。陆钰一袭墨蓝色劲装,抱剑而立,如松如柏;陆阿桂则摇着洒金折扇,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活脱脱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

"大师兄!二师兄!"陆昭阳轻盈地跳下马车,裙裾在风中飞扬。

许延年也紧跟其后,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去。陆钰的目光扫过三辆满载箱笼的马车,又落回许延年身上,微微颔首:"来了。"

陆阿桂则直接得多,用扇子指着马车笑道:"许少卿这是把半个长安城都搬来了?"

许延年耳根微热,拱手行礼:"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陆昭阳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师父在谷中吗?"

"在药庐等着呢。"陆阿桂摇着扇子,"听说你们今日到,特意换了新袍子。"

一行人沿着青石小径向谷中行进。两侧药田整齐排列,各种草药散发着独特的香气。许延年注意到有些药材他从未见过,叶片形状奇特。

"那是龙须草,"陆昭阳顺着他的目光解释道,"只生长在医仙谷的灵泉旁。"

许延年点头,手指悄悄勾住她的指尖。她轻轻回握,掌心微凉,却让他心头滚汤。

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几间精巧的竹屋错落有致地建在山坡上,屋前一片空地摆放着青石桌凳,桌上还放着未完的棋局。最远处一座较大的竹屋冒着袅袅青烟,门前挂着"药庐"的沉香木牌,笔力遒劲如龙飞凤舞。

"师父。"陆昭阳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欢喜。

陆寻抬头,目光先落在爱徒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确认无恙后才转向许延年。老人须发皆白,面容却红润,一双眼睛清澈如少年,透着看透世事的睿智。

"回来了。"陆寻声音低沉,目光在许延年身上停留片刻,似要看透他的灵魂。

"晚辈许延年,拜见陆谷主。"许延年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长揖礼,腰弯得极低,他声音平稳如常,后背却绷得笔直,显露出内心的紧张。

陆寻微微颔首:"进屋说话。"言简意赅,却不容拒绝。

药庐内陈设简朴却不失雅致。墙上挂着几幅经络图,笔法精妙;架上摆满各色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药香;案几上还放着几卷翻开的医书。陆寻在首位坐下,示意众人落座。

许延年从怀中取出父亲的信,双手呈上时,信笺上的火漆印在灯光下泛着暗红:"家父给谷主的信。"

陆寻接过信,拆开时发出轻微的纸张摩擦声。他阅读时神色不变,只有眼角微微的抽动泄露了情绪。信纸合上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格外清晰。

"太傅客气了。"陆寻读完信,将信纸折好放在一旁,"许少卿年纪轻轻就任大理寺少卿,想必有过人之处。"

许延年喉结微动,喉间似压着千钧重量:"晚辈惭愧,萤烛之光,不过竭尽绵薄。"

"为何选择大理寺?"陆寻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茶汤清亮,映着天光云影。

许延年的指尖在膝头微微一颤,眸中却倏然亮起星火:"为斩世间魑魅魍魉,还朗朗乾坤清白。"他脊背如青松般挺直,声音不大字字千钧,"晚辈年少时曾见一桩冤案,无辜者含恨而终,真凶逍遥法外。自那日起便立誓——愿持三尺青锋为笔,以法典为墨,书天下清明。"

"审过多少案子?"陆寻的问题依旧直白,却在这直白中透着几分洞若观火的锐利。

许延年神色肃然:"经手案件三百七十三起,平反冤狱二十一桩,处决恶徒一百三十九名。"他微微抬头,"每判必三复推勘,每斩必铁证如山。所求不过......"话音忽轻,似怕惊碎满室茶香,:“晚辈所求,不过是法立如月悬九州,刑措似剑藏鞘中。”

陆寻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倒是与老夫的银针殊途同归。"老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然轻笑,眼尾皱纹里藏着六十载春秋,"宁可药阁蒙尘,但求天下无疾。"

许延年心头剧震,茶盏在掌中微微发烫。他倏然抬首,正对上老者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魂魄深处。

此刻他忽然明悟,为何昭阳能有那般霁月风清的襟怀。眼前这位鹤发老者,分明是位看尽沧海桑田的世外高人,其境界之高远,犹如云间孤鹤,不染凡尘。

"晚辈带了薄礼,望谷主笑纳。"许延年示意许义将礼物呈上。

许义和几个护卫连忙将箱笼搬入药庐。

许延年亲自打开最上层的紫檀木匣,取出那方端砚:"听闻谷主雅好书法,晚辈斗胆献丑。"

陆寻接过端砚,指尖抚过石上天然的山水纹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拿起茶壶,在砚心倒了少许清水。神奇的是,砚中金星遇水则明,宛如星河倒悬。

陆寻指尖在石面上轻轻摩挲,眼中流露出难得的喜爱,如获至宝。

"松烟墨,湖笔,"许延年又取出其他物件,一一展示,"还有这套《黄帝内经》的竹简。"竹简古朴厚重,散发着淡淡的檀香。

陆寻翻开竹简,苍老的手指抚过上面的刻痕:"灵枢篇..."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波动,如古琴轻颤,"难得,难得。"

陆昭阳看着师父的表情,唇角微微上扬,眼中满是柔情。她鲜少见到师父对物件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喜爱。

给陆钰的是一坛三十年陈酿和一件金线绣云纹的劲装;陆阿桂则得到一把西域短剑和十几包珍稀药材种子。陆寻看着许延年一一分发礼物,眼中赞赏之色愈浓,如观美玉。

"师姐的要等她回谷再给。"陆昭阳轻声解释。

陆钰接过包袱,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陆阿桂已经迫不及待地试了试那柄西域短剑,寒光闪过,削断了梅树的一根枯枝。

"好剑!"他眉开眼笑,折扇插在腰间,显得不伦不类。

陆寻将一切看在眼里,目光最后落在许延年身上。年轻人站得笔直,目光清澈坚定,没有半分谄媚之色。老人忽然起身:"随我来。"

许延年随谷主来到药庐后的灵泉边。泉水清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周围长满了奇花异草,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陆寻凝视着汩汩清泉,声音忽然飘远:"昭阳三岁执药,五岁识百草,十岁便能独自行医济世。"泉水中倒映着他斑白的鬓角,"她虽无父母疼爱,却是医仙谷捧在手心的明珠。"

一片花瓣无声飘落水面。老人蓦然转身,目光如炬:"那孩子性子静,却最是执拗。认准的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直视许延年的眼睛,"如今她既将真心托付于你..."

话音未落,许延年已撩起衣摆,双膝重重落在青石之上。石面冷硬如铁,他却似无所觉,背脊挺得笔直,宛若雪中青松。凤眸中光华流转,盛着比灵泉更澄澈的郑重。

"天地为鉴,灵泉为证。"他声音清越,字字如珠玉坠盘,"许延年愿以余生为聘,护昭阳岁岁长安。纵使山河倾覆,必守她无恙,哪怕岁月磋磨,此心不渝。但求朝朝暮暮,与她共赏人间四时景,岁岁年年,伴她细数流年百年春。"

最后一缕暮光落在年轻人坚定的眉宇间,为他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陆寻伸手相扶,苍老的手掌温暖有力。老人凝视着那双真挚的眼睛,仿佛要看进灵魂深处。

良久,他缓缓颔首,白发在晚风中轻扬:"记住今日之言。"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他的声音忽然柔和下来,像化开的春冰,"天色晚了,去用膳吧。"

药庐前的空地上已摆好晚膳。菜色简单却精致:清蒸山溪鱼肉质细嫩如脂,野菌炖豆腐香气扑鼻,凉拌时蔬青翠欲滴,还有一壶药酒散发着独特的醇香。

陆寻坐在首位,难得地多饮了几杯,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师父今日高兴。"陆阿桂凑到陆昭阳耳边低语,扇子掩着半张脸,眼中满是揶揄。

陆昭阳低头抿唇,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许延年不时为她夹菜,动作自然早已习惯如此。

用过晚膳,陆寻起身回药庐。临走前,他看了许延年一眼:"赶了一日的路,早些歇息吧。"

许延年郑重行礼应下。陆钰和陆阿桂借口收拾药材先行离去,空地上只剩下许延年和陆昭阳二人。

晚风轻拂过药田,掀起层层碧浪。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药垄间游弋,与初现的星辰交相辉映。许延年望着陆昭阳被晚霞染红的侧脸,见她长睫轻颤,眸中似有星河倾泻。

"师父极爱那方砚台。"她眸中星光流转,"我从未见他如此盛赞过谁人赠礼。"

许延年垂目凝视她姣好的侧颜,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他指尖轻抚过她肩头垂落的青丝,低声道:"只恐礼数不周。"

陆昭阳倚在他胸前,耳畔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她仰起脸来:"师父从不在意这些虚礼。"她眼波盈盈,似有星辰流转,"他在意的,唯你待我真心。"

许延年喉结微动,低头时额前碎发轻扫过她的眉梢。他薄唇轻触她光洁的额头,声音低沉而坚定:"此生定不负卿。"

夜风徐来,药田里浮动的暗香与远处瀑布的水声交织。陆昭阳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度。

两颗心在静谧中渐渐同频,如古琴与玉箫的和鸣,在这月色如水的夜晚谱写着无声的誓言。

"昭阳,"他唤她的名字时,嗓音里含着化不开的柔情,"我要你日日如今朝,眉间再无愁绪,眼中永远盛着这样的星光。"

她在他怀中轻轻点头,发间流苏微微颤动。夜色渐深,却掩不住两颗相契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比任何言语都更动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