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落子布石

秋风卷着沙尘掠过长安城头,宇文泰站在箭楼高处,身上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丞相。”韦孝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贯的沉稳:

“沙苑地势低洼,不利骑兵驰骋。高欢若真像探马所说将主力放在此处,未免有些太过蹊跷。”

宇文泰没有立即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是贺拔岳生前所赠,剑鞘上的皮革早已磨得发亮。城下传来商贩的吆喝声,几个胡商正用生硬的汉话讨价还价,声音在秋风中时断时续。

“无需多虑,”宇文泰终于开口:

“贺六浑那厮用兵向来不喜欢弄险,沙苑就算是真的有什么猫腻,料想也该不会有险处。”

韦孝宽眉头微蹙:“可探马确实看到高字王旗……”

“障眼法罢了!”宇文泰突然提高声调:

“那贺六浑虽然奸诈多谋,可柔然可汗阿那瓌已应我之约,两万铁骑不日南下。届时两面夹击,他贺六浑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斤钉呢?”

话未说完,一阵狂风卷过,吹得城头旌旗翻卷。宇文泰的大氅也被风掀起,露出内里暗藏的软甲。

韦孝宽的目光在那副软甲上停留片刻,欲言又止。他太了解这位主帅了,这些日子每当宇文泰露出这种志在必得的神情,往往就意味着风险,就像上次潼关惨败……

但此刻,他明智的选择了沉默。

“传令杨忠,”宇文泰突然转身:

“让他在蒲坂小心行事。至于沙苑,”他冷笑一声:

“既然贺六浑要演戏,咱们就陪他演到底!”

韦孝宽深施一礼,正要退下,忽见一名斥候踉跄奔上城楼,满身尘土中只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

“报!弘农急讯!斛律金部大张旗鼓向河岸移动,似要渡河!”

宇文泰猛地抓住城墙垛口,声音却出奇地平静:

“告诉杨忠,蒲坂不容有失,但酌情可前去弘农支援。”

韦孝宽敏锐地捕捉到宇文泰话中的矛盾,既要杨忠死守蒲坂这个战略要地,又不得不分兵支援可能会面临巨大压力的弘农。他垂下眼睑,余光瞥见宇文泰外袍下紧绷的肩膀。

城下的胡商仍在讨价还价,驼铃声与叫卖声交织成一片。但此刻这些声音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变得遥远而模糊。韦孝宽只听见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和远处黄河浪涛拍岸的闷响。

他心头微叹,这就是强弱之势了!人家轻描淡写的就可以多方布兵,到了自己这边就只能被动应对了。

再加上高欢闻名天下的战场布局能力,这仗真难打啊!

斥候仍单膝跪在原地,汗水混着尘土在他年轻的面庞上冲出几道沟壑。一滴汗珠顺着鼻梁滑落,砸在斑驳的城砖上,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轻响。韦孝宽注意到这少年斥候的靴底已经磨穿,露出磨出几个水泡的脚趾。

宇文泰突然转身:

“再探!我要知道斛律金到底带了多少人马,是佯攻还是真要渡河!”

…………

黄河东岸的密林中,黄河水汽裹挟着腐朽的落叶气息扑面而来。

高敖曹蹲在灌木丛后,虬结的臂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大手缓缓抚过战马湿润的鼻翼。马儿不安地喷着鼻息:

“嘘。”他对着躁动的战马安抚一声,另一只手从腰间皮囊掏出把混着盐巴的豆料。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壮硕的身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高将军,”孙腾的身影从后面钻了出来,新裁的粗布衣裳在他瘦削的身板上显得空荡荡的。这位高欢特意为各军派来的都监此刻完完全全像是个落魄行商。

“都换好了。”他压低声音,指了指身后:

三百精骑全部换上了粗布衣裳,连铠甲都用麻布包裹起来,远远看去就像一群赶夜路的商队。

高敖曹咧嘴一笑,反手摸了摸腰间被粗布包裹的长槊:

“听侯万景那厮说,”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子兴奋:

“上次撞见的那个气力惊人的大个子此刻就在蒲坂?”

“斥候刚回报,杨忠率五千精骑驻守蒲坂城西。”

孙腾递过一张粗制的草图,墨迹还未干透:

“他们沿河设了多处哨卡,戒备森严。”

高敖曹粗大的手指在图上重重一点:

“苏先生来时提前与我说了,咱从这里走。”他指向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线:

“老黄河故道,现在应该可以直接趟过去了。”

夜风突然转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高敖曹抬头望了望微微发亮的天幕。

“传令,”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半边月光:

“人衔枚,马摘铃。天亮前必须摸到蒲坂城墙下!我要去会会万景口中的那个汉子!看看那大个子能不能接住某家三刀!”

…………

蒲坂城西,杨忠的大帐内灯火通明。

“将军,河对岸有动静!”一名斥候单膝跪地:

“对岸不时有人声喧闹,不知道是不是有敌军活动!”

杨忠手中的水囊一顿,清水洒在案头的舆图上,将弘农一带的墨迹晕染开来。

他眯起眼睛望向帐外,黑暗中隐约可见黄河的轮廓,像一条巨蟒盘踞在城外。

“加强东岸防守。”杨忠的声音沉稳:

“再派三队斥候沿河巡视,特别是南面二十里的浅滩,现下敌军动向不明,尔等要万分小心。”

斥候领命而去,杨忠不经意间看到面前挂着的一把环首刀,那是宇文泰亲赐的环首刀,刀鞘上刻着“忠勇”二字。

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像当年在六镇遭遇柔然伏击前的那个黎明。

“报!”又一名斥候冲进大帐,声音颤抖:

“西门发现大队人马!像是,像是商队走错了路!”

杨忠猛地站起,案几被撞翻在地,水囊滚落,他盯着斥候的脸,一字一顿道:

“商队?深更半夜的商队?”

帐外突然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号角。杨忠一把扯下那把长刀:

“全军戒备!不是商队!是有人摸过来了!”

几乎同时,城外传来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等杨忠冲出大帐,西门方向已经腾起冲天火光,将半边夜空染成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