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锋芒现(二合一)

另一边,纥豆陵步蕃的先锋骑兵很快逼近,黑压压的骑兵一股脑涌来。

在纥豆陵步蕃看来,尔朱兆的秀容突骑已是丧家之犬,自然也就无需保持什么阵型了。

侯景冷笑一声,猛地拔出长刀:

“六镇儿郎,随我破敌!”

两千轻骑骤然启动,如狂风般席卷而出。

侯景麾下骑兵的战术与秀容川突骑截然不同,他们不靠蛮力冲锋,而是以轻骑游走,在相距大概三百步得位置突然左右分流,战马奔袭间始终大致保持着一箭之地的间距。侯景眯眼望着逐渐焦躁的敌军前锋,突然高高举起手中长刀。

“放!”

两千骑同时挽弓,箭雨却不是直射。轻骑借着侧风抛射出漫天铁矢,锋镝在日光下划出一道道抛物线。

破六韩常的惊呼被淹没在金属入肉的闷响中,箭簇穿透三层皮甲后仍能钉进马骨。箭雨如蝗,瞬间射一大片敌骑。

“散!”

侯景的呼喝适时响起,骑兵阵型应声分散开来。

战马迂回包抄,每队骑手腰间都拖着特制铁蒺藜网——这是韩轨的直府军陌刀镇改制失败的产物,此刻却在沙地上犁出漫天尘障。

破六韩常挥矛挑飞两支流矢,猛然发现视野中尽是翻卷的黄云。

他引以为傲的锥形阵在尘雾中成了无头苍蝇,而六镇骑兵正从四面八方聚拢。

两股洪流即将对撞的刹那,侯景突然扯动缰绳。

麾下两千骑兵竟似被无形丝线牵引,齐刷刷斜切向敌军侧翼。

破六韩常的矛尖堪堪擦过侯景的护心镜,身后却传来亲卫坠马的惨叫,六镇骑兵的刀锋专挑重甲接缝处下手。

“迂回!再射!”

侯景的声音带着猫戏老鼠的戏谑。骑手们左手控缰,右手从马鞍侧袋掏出经过郦道元改良的连发手弩。

三棱箭簇在三十步内洞穿皮甲,纥豆陵步蕃引以为傲的骑兵纷纷落马。

“中军随我来!”侯景抓住战机,长刀直指敌阵,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几百精锐骑卒骤然合军加速,如利刃般刺入敌阵。

刀光闪烁,血雾喷溅,破六韩常亲卫接连倒下,他本人也被侯景一刀劈中肩甲,鲜血喷涌。

“撤!快撤!”

见此情形,破六韩常咬牙怒吼,调转马头便逃。

侯景冷笑,却不追击,只是抬手示意骑兵收拢阵型,冷冷望着溃逃的敌军。

“六镇铁骑,名不虚传!这等如指臂使的指挥穿插,除了我秀容川突骑,之前我是见所未见啊!”尔朱兆的亲卫队长下意识攥紧缰绳,战袍后背已然被冷汗浸透。

侯景甩去刀上血珠,收刀入鞘,淡淡道:

“纥豆陵步蕃若敢追来,那时我才让他见识什么叫真正的铁骑。”

…………

当夜,漳水南岸连绵数里篝火,仓皇逃出秀容川的尔朱氏骑兵几天来第一次安心修整。

尔朱兆坐在火堆旁,盯着跳动的火焰,沉默不语。

侯景走过来,递过一壶酒:

“大将军,喝点吧。”

尔朱兆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烧灼着喉咙,终于还是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贺六浑……为何自己不来?”

侯景随手将烤得焦黑的羊腿抛给亲卫,淡淡道:

“高镇北去信都,是为了稳住河北豪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若河北豪强趁势作乱,尔朱氏内外交困,必败无疑。”

尔朱兆不置可否:“他倒是算得清楚。”

侯景摇头:“不是算计,而是大势。”他看向远处黑暗中的漳水,缓缓道:

“今日一战,我六镇骑兵又一次展露锋芒,纥豆陵步蕃想来不敢再追,可你们尔朱氏若还是这般自相争斗,怕是河北就不易立足了。”

尔朱兆沉默良久,终于长叹一声:

“贺六浑……终究还是比我看得远。”

侯景站起身,拍了拍甲胄上的尘土:

“明日一早,我们护送大将军回晋阳。”

尔朱兆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可是我尔朱氏若是就此落败,对你们六镇来说,不是更为有利吗?我与贺六浑虽然有些情谊在,但……”

剩下的话尔朱兆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如果是他尔朱兆易地而处,他非但不会费尽心血的前来救援,说不得还……这无关什么情谊,只是今日落难的是他尔朱兆,这才“想不通”罢了。

侯景嘴角微扬,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笑意:

“高镇北临行前和末将特意安排了,他说大将军不问便罢,若是问到这处,便有一句话要我转告,”

他一句一顿:“铁衣虽寒,锋镝未冷!我虽出身布衣,这仁义二字,还是会写的!”

说罢,他不待尔朱兆回复,转身径直离去。

远处,六镇骑兵的营地里,兵士们低声交谈,笑声中带着自豪。

“今日一战,让那些河西蛮子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铁骑!”

“六镇强军,万胜!”

…………

翌日,晋阳军府。

尔朱兆一脚踹开殿门,铁甲上处处血渍还未清理。他身后跟着十几名亲卫,个个面色阴沉。

“万仁来迟了。”尔朱世隆端坐主位,指尖轻叩案几:

“让诸位叔伯好等。”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尔朱天光放下酒樽,尔朱仲远眯起眼睛。

坐在末席的元魏宗室元恭浑身发抖,长袍下摆沾着泥点。

“迟?”尔朱兆冷笑一声,断刀拍在案上:

“我为秀容川奋死流血,你等在晋阳作壁上观!也配说我来的迟么!?”

“大将军息怒。”侯景缓步上前,按住尔朱兆的臂甲:

“正事要紧。”

尔朱氏中辈分高一些的尔朱彦伯从屏风后转出,白须颤动:

“今日只议家事。天柱大将军尸骨未寒,我等……”

“少废话!”尔朱兆打断他,刀尖指向元恭:

“把这废物弄来作甚?”

元恭勉力答道:

“我、我乃大魏宗室,将军莫要这般无礼……”

“放屁!”尔朱兆一脚踹翻桌案,酒水溅了尔朱世隆满身:

“听说你曾住在寺庙当中,八年不曾开口说话,怎么?今日不修你的闭口禅,也要争一争皇位了?”

尔朱世隆慢条斯理地擦拭锦袍:

“万仁,注意言辞。元修业可是太武帝嫡脉!”

“嫡脉?”尔朱兆狂笑:

“我杀元子攸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提嫡脉!”

殿外突然传来甲胄碰撞声。三百名精锐卫士持戟列队,将行宫围得水泄不通。

尔朱天光起身打圆场:“都是自家人,”

“谁跟你是自家人!”尔朱兆暴喝,身旁亲卫立刻拔刀。

侯景身后亲卫不经意间挡在尔朱兆与其余尔朱之间。

尔朱彦伯急得跺脚:“天柱大将军在天之灵怎忍心见此啊!”

“闭嘴!”尔朱天光突然拍案而起:“尔朱兆!你不过是我尔朱氏支脉出身,凭什么在这儿耀武扬威啊!

莫说文殊他们还在,就是我,你也该好生尊敬才是!你真当尔朱氏该你掌舵了?我告诉你,你还差得远呢!”

剑拔弩张之际,侯景突然冷笑一声:

“纥豆陵步蕃都已经准备火烧秀容川了,你们这些人还在这里自相嘈嘈!尔朱氏,原是这般乌合之众啊!”

众人色变,尔朱兆更是面色通红,闻言狠狠剜了侯景一眼。又转过身去揪住尔朱天光衣领:

“听见没有?胡狗都打到家门口了!”他转向尔朱世隆:

“要么合力抗敌,要么,”

尔朱世隆也不再客气,冷笑问道:

“要么怎样?”

尔朱兆猛地拔剑劈向尔朱世隆面前大案。“咔嚓”一声,木案裂成两半。

“要么各走各路!”

元恭瘫坐在桌案残骸旁,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尔朱天光与尔朱仲远暗自交换眼色,正要开口。

“天柱大将军啊……”却是尔朱彦伯踉跄着撞翻酒瓮,老泪纵横:

“当年您举着马鞭训诫诸子时,应当不会料到今天吧,”老人枯槁的手指抚过腰间尔朱氏狼头佩玉:“我尔朱氏百年的根基,顷刻之间就能成这个样子啊!”

“够了!”尔朱世隆拂袖而起:

“尔朱万仁!你实在不该将我尔朱氏视作你一人囊中之物!如今诸人皆不服你,你还有何话说!?”

尔朱兆怒极反笑,一把拽起元恭:

“好!好!那你们就立这废物便是,看天下人究竟服谁!”

当夜,秀容川火光冲天。

尔朱兆带着麾下兵士向南疾驰,侯景率两千轻骑断后。

尔朱世隆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去的烟尘。

“传令各地,”他对尔朱天光轻声道:

“尔朱兆狂悖不仁,凡我尔朱氏中人,不可与此辈为伍。”

三百里外,尔朱兆在马上灌着烈酒:

“贺六浑的人到哪了?”

亲卫低声禀报:“高镇北在信都与高氏兄弟誓师,共讨尔朱……”

亲卫话还没说完,尔朱兆愕然抬头:

“怎地反过来却要讨我?”

亲卫练练摆手:

“并非是要讨将军,高镇北檄文之中说的分明,为‘讨尔朱氏诸逆’!”

“那不就是我吗?”尔朱兆愈加无奈:

“到头来贺六浑却是摆了我一道!”

“将,将军,”亲卫吞吞吐吐。

“直说!”

“是,高镇北檄文中说了,是讨尔朱氏诸逆。”

亲卫咽着口水后退:

“特别点明……以世隆公为祸首……”

“啪!”

酒壶掉在地上,尔朱兆缓缓俯身,冷笑看向亲卫:“那檄文里,如何说本将?”

“高镇北称,称将军不过是尔朱氏偏支。”亲卫袖中帛书滑落:

火把下,正看到“万仁僭越”四字:“说您,您不是……”

“我才是天柱大将军指定的继承人!”尔朱兆猛然抽出断刀劈断身旁旗杆:

“贺六浑这是小觑我吗!?”

“将军,”亲卫鼓足勇气开口:

“高镇北想来是别有谋划,如果不这么说,我部还会像之前一样,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的众矢之的,秀容川之事,还在眼前呐!

如今高镇北这般说,却是正好把咱们从众人的针对中择了出来,实在是用心良苦,将军切不可误会了高镇北啊!”

尔朱兆瞪了他一眼:

“我难道不懂吗!?你究竟是我的亲卫,还是那贺六浑的!?”他望向晋阳方向,眼中愤恨不已:

“尔朱世隆,来日方长!”

…………

信都,城南校场,渤海高氏的兵士正在演练。

高敖曹一袭玄甲立于将台之上,手中丈八马槊重重杵地,槊尖入石三分:

“贺六浑这是要拿我们兄弟当箭使?”

高欢恍若未闻,自顾自解下腰间佩刀抛给亲卫,赤手空拳走向场中:

“如愿,取我长弓来。”

孤独如愿应声捧上那张通体乌黑的长弓,校场突然莫名安静下来。

只见高欢举起长弓,弓弦拉开如满月,箭簇寒芒一闪即逝。

破空声还未绝,校场中兵器架上长槊的红缨已应声而落,箭杆犹自震颤不休。

“我这箭法比之敖曹如何?”高欢转过身来,束发玉冠映着夕阳,在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端的不凡。”高敖曹微微点头:

“之前听闻高镇北在怀朔镇时,能三百步外射中灯笼绺穗,还以为是外人牵强附会。今日一见,才知道高镇北果真神射。

高镇北单以箭法论,和我相比不遑多让!”

高敖曹说罢,校场四周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却各有锋芒暗藏。

“好!”高欢将长弓递给一旁的独孤如愿:

“若我许你部自成一军,粮草器械任取,只需听我中军号令,敖曹以为如何?”

高敖曹闻言沉吟半晌:

“且容我好生考虑吧……”

校场外突然响起一阵马嘶,高敖曹的亲卫刚要拔刀,却见高欢上前几步,三百匹柔然战马被人赶到了信都内城。

“当年为打葛荣,我向乾邕借了几百战马,”

高欢扯过当前战马的缰绳塞进高敖曹掌心:

“今日连人带马,完璧归赵。”

高敖曹指节捏得马辔吱呀作响:

“镇北之美意,我确实需要好生考虑一二。”

“今日难得好机会,敖曹与我比箭如何。”高欢心头一叹,翻身上马,单手扯住狂奔的柔然烈马:

“我若赢了,你部今日开拔;我若输了,渤海高氏自听其便,我六镇再不干涉!”

“赌了!”高敖曹素来好胜,自然求之不得。

校场中央,两骑相对而立。

高欢重新取过铁胎弓,高敖曹则从亲卫手中接过一张黑檀大弓,弓身纹路精致,正是高敖曹纵横沙场的利器。

“三箭定胜负!”高敖曹朗声道。

“请!”高欢一夹马腹,战马骤然冲出。

第一箭,高敖曹弓如霹雳,箭似流星,三百步外箭靶应声而裂,箭簇穿透靶心后仍去势不减,深深钉入后方旗杆。

高欢见状不由得暗叹,“好个高敖曹!世人皆道此人马槊绝世,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不想这箭术竟也如此了得!今日若是不能折服此人,实在是可惜。”

他目光微转,瞥见高敖曹那柄丈八马槊斜插在将台之上。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正是自己的好大儿高澄,以少年之姿折服了这头猛虎。

那小子当时不过十来岁年纪,却已显露出过人的胆识与智谋,三言两语间便让高敖曹这等桀骜之辈俯首称臣。

“可惜啊……”高欢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眼前仿佛浮现出这次离开怀朔时高澄蹒跚学步的模样。

如今一切都提前了,高澄那小子还在襁褓之中,话都还说不利索,指望他来收服这员虎将的确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看来此事,非得自己亲自出马不可了。

心念电转间,高欢手中长弓已然拉成满月。

但见他手腕一抖,箭如惊雷破空,竟在电光火石之间将高敖曹的箭杆从中劈开!

两截断箭“啪”地砸落在地,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土。

校场四周顿时鸦雀无声,唯有微风卷着断箭上的雕翎,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轻轻摇曳:

“百步穿杨已经算是非常罕见的了,如今这手百步穿箭的功夫……高镇北,非人哉?”

高欢缓缓收弓,目光如炬地望向高敖曹:

“敖曹,这一箭,可还入得你的眼?”

高敖曹怔怔地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箭矢,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弓弦。突然,他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却是好胜心大起,猛地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当即冲出。

“看箭!”

马背颠簸,高敖曹却端坐马上十分平稳,只见他猿臂舒展,手中大弓被拉得吱呀作响。

恰逢一群南飞的大雁掠过校场上空,他箭出如电,弦声还未落,阵尾一只大雁已哀鸣坠地。

“好!”高欢朗声大笑,心说日日磨炼的箭术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于是也再不藏拙,长弓在手中挽出满月,竟是弓弦连震,两箭齐发!众人只见两道乌光破空而去,眨眼间,雁阵首尾同时传来凄厉的哀鸣,领头的大雁被一箭贯穿脖颈,而末尾的另一只竟被箭矢带着钉在了百步外的旗杆之上!

全场哗然!校场上训练的兵士们面面相觑。高欢缓缓转身,凝视着高敖曹,忽然心有所感,沉声道:

“敖曹,日后我持弓矢,公持槊相随,虽百万军,能奈我何啊!”

听闻此言,高敖曹心中大震。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之中,自己马槊所向,高欢箭雨遮天,二人并肩驰骋的壮阔景象。

这位向来桀骜不驯的猛将面色阴晴不定,握着马槊的手竟微微颤抖。

良久,校场上空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大笑:

“好!好一个高镇北!”高敖曹笑声未绝,已翻身下马,单膝重重跪地,抱拳喝道:

“末将愿随镇北,共讨逆贼!”

高欢急忙上前双手扶起高敖曹,二人相视一笑。校场四周,三百铁骑不约而同地以槊击盾,声浪如潮:

“愿随镇北!愿随镇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