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朔风烈（下）

侯景一边眯眼望着远处柔然王庭的大纛，一边向身旁的苏绰埋怨：

“我哪里像是能做这等事的人？你让我率军突袭还行，让我去出使？苏先生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贺六浑？”

“万景何出此言？这分明是个大肥差啊！”

“什么肥差！？我那侄儿说不得就是近期出生，贺六浑偏偏这个时候把我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漠北，你说若是让我好侄儿到时看不到我这阿叔，那岂不遗憾！”

苏绰苦笑摆手：

“既然万景这般有心，我等便快些前去王庭，早去早回便是！”

“便是到了，苏先生可得为我多出些主意，贺六浑来时只说是让我随心行事，我哪里会这等唇枪舌剑的事情！？”

苏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半枚青铜虎符，这是临行前高欢亲手交给他的信物——约突邻部首领阿史那土别的祖传之物，缓缓道：

“无妨，料想那阿那瓌自会明白万景的来意。”

苏绰话音方落，向导使便在前方高声道：

“侯军副，前头就是柔然郁久闾氏的牙帐了。”

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向导使的声音带着颤，马鞭指向前方雪原上连绵的穹庐。

那里升起的狼烟笔直如剑，隐约能听见随寒风飘来的苍凉号角声。

侯景闻言勒马，身后一百精骑齐刷刷停下。

他摘下覆面铁胄，面上已经没有了方才和苏绰说话时的笑意，左颊的箭疤在雪光下更显狰狞：

“把箱笼里的锦缎和瓷器物件摆到驼队最前头，弓弩手分作三队藏在辎重车后——阿那瓌精得很，咱们可不能大意！”

…………

到了柔然可汗的金帐，侯景只觉地面冷飕飕的：以前只说六镇是苦寒之地，这柔然可汗过得也不是什么好日子啊。

老老实实行了一个军礼，他偶然瞥见可汗主座旁悬挂一具头骨，联想到柔然人某些部落剥皮剔骨制成战利品的习俗，忍不住又暗自嘀咕：“一群胡蛮子！”

“贺六浑派你来，是要给王庭送财物吗？”

阿那瓌把玩着手里从大魏抢来的琉璃盏，鲜红的葡萄酒在他指间晃荡。

左右酋长们哄笑起来，下首还有个满脸刺青的汉子故意将割肉刀剁进案几，震得案上盘子叮当乱响。

侯景直起身，面色肃然，身上甲胄碰撞出清越声响：

“镇北将军遣本将来问可汗，可汗是要做统御漠南漠北的狼主，还是要好生守门看户，做个看门犬呢？”

话音未落，帐下众人便被惊得哗然。

方才剁刀的酋长更是抽刀便想上前，却被侯景身后亲卫用目光逼了回去。

阿那瓌抬手压下骚动，眯眼打量这个胆大包天的魏将，他有些印象，之前两次入关，此人便是在那贺六浑手下，颇为勇武。

帐外忽然传来马匹嘶鸣，阿那瓌透过掀开的帐帘，看到魏军辎重车上反射的冷光——那是强弩上弦的寒芒。

苏绰恰如其分的上前两步，朗声道：

“我们此来，乃是为了知会可汗一声，高镇北受洛阳之托镇守六镇，如今新筑归德城，可谓坚刚不可夺其志！可汗统御漠南漠北，是少有的豪杰，当知时移世易的道理。”阿那瓌闻言冷笑一声：

“你们大魏的镇北将军如何我暂且不论，可你身旁这位小将口口声声说我看门守户，不知却是为何？”

侯景向前半步：

“不瞒可汗，我来之前，高镇北已经击破约突邻部，定下了互市之约。等开春草长，约突邻、叱吕引这些部落就会赶着牛羊来换麦豆，不知到了那时，可汗的王庭还能收得上贡赋么？”

“尔等怎敢！？”

“可汗不必这般故作颜色，”苏绰轻笑一声：

“想来约突邻部也不敢脱离王庭私自行事，只是若王庭固执己见，时日久了，怕终究会发生什么不愉快之事啊！”

阿那瓌脸色阴沉下来，作为可汗，他自然明白，侯景并不是虚张声势。约突邻部是柔然王庭的附庸，他们抛开王庭与大魏互市，虽然提前知会过，但王庭的权威或多或少会还是受到影响。

今日这两人来王庭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难说是那个贺六浑有什么别的谋算！

想到这里，阿那瓌缓缓放下酒杯：

“你们魏人一向狡猾，口口声声说什么互市，我看不过是想分化我柔然各部，削弱王庭的势力。贺六浑的算盘打得倒是精明，可惜，我阿那瓌岂是那等愚钝之人！？”

苏绰神色从容，轻笑一声：

“可汗此言差矣，高镇北与约突邻部达成互市之约，乃是为了双方百姓的福祉。

漠北苦寒，牛羊虽多，却难以换取足够的粮食与布匹。若能通过互市，换取中原的麦豆、盐铁，岂不是两全其美？可汗若能顺应时势，与高镇北合力推动此事，不仅王庭的贡赋不会减少，反而会因互市而更加富足，这是两全之策啊！”

阿那瓌冷哼一声：

“说得轻巧！我柔然世代游牧，靠的是弓马之力，岂能仰仗你们魏人的施舍？贺六浑不过是想借此机会，逐步蚕食我柔然的势力罢了！”

侯景突然想起高欢之前和他开的小灶，急声道：

“可汗还不明白吗！？不说敕勒人近年来势力日渐壮大，若不加以遏制，迟早会成为柔然大患。就说西域诸国，可汗难道就看不到风险所在？非要等到长矛扎到屁股上，才知道跑吗？”

阿那瓌闻言，眉头紧皱。侯景话糙理不糙，现下他柔然虽号称万里大国，可事情如何，他这个可汗还是明白的。

但久居高位，他并不愿意轻易表露自己的心思：

“你们魏人一向言而无信，我如何能相信你们的诚意？”

苏绰闻言知道时机已到，便从袖中缓缓取出那半枚青铜虎符，双手呈上：

“可汗，此乃约突邻部首领阿史那土别的祖传之物。高镇北临行将此物交予我，便是为了向可汗表明诚意。若可汗同意，高镇北愿以盐铁互市为条件，助可汗彻底稳固漠北，平定威胁。”

他刻意在“盐铁”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阿那瓌看到苏绰手中的虎符，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当然认得这枚虎符，这是约突邻部的信物。高欢能将此物交给苏绰，足见其诚意。

听出苏绰言外之意，阿那瓌心中已经动摇了几分，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

“你们魏人当真愿意互市，连盐铁都可以？”

苏绰轻笑颔首：

“正是。高镇北深知漠北百姓的疾苦，愿意以盐铁为媒，与可汗共谋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