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雨打琉璃瓦的声响渐密,尔朱英娥将犀角佩坠贴在掌心。

这枚她自认为的“信物”质感温润,但改变不了她此刻被困在大魏深宫的事实。

“娘娘,陛下赐的合欢羹要凉了。”

绣衣女官捧着金盏的手指纹丝不动,盏中琥珀色的汤药泛着异样的光泽。

尔朱英娥通过身前镜子瞥见殿角垂首的四个女官,皆是穿着绣衣,这本来不符合礼制,但那些女官都是“陛下”派来的,别说是在这座宫中,便是现在整个大魏天下,“陛下”也是一言而定的。

“本宫初来乍到,理应先向太后请安。”

尔朱英娥葱指抚过腰间玉带,用了女官们许久不曾听到过的称谓。

一位年长一些的女官忽然欺身上前,金盏几乎抵到尔朱英娥唇边:

“陛下口谕,娘娘车马劳顿,特赐合欢羹,这是永宁寺秘制的方子,最是适宜女子。”

和尚庙秘制的方子最适合女子,尔朱英娥想想都觉得好笑。不知为何,高欢临别时的耳语一遍又一遍萦绕在她的耳边:

“宫中险恶,望娘子善自珍重!”

她状若无意抬手打翻金盏。

“放肆!”

见此情形,为首的女官竟怒目圆睁,显然并没有把尔朱英娥当做“娘娘”的觉悟。

还未等她再开口,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醉眼朦胧的元诩歪在门框上,龙袍前襟沾着葡萄酿:

“贤嫔……朕的玉带钩不见了……”

四个女官同时跪地,那名方才还怒目直视的年长女官表情不知何时已变得无比恭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方才陛下赐安神汤,正欲让娘娘饮用……”

“母后总爱操心。”

元诩踉跄着抓住尔朱英娥的披帛,借着醉意将额头抵在她肩头:

“朕要昭仪陪着找玉带钩……”

话音未落,少年天子突然伸手探向尔朱英娥腰间。

尔朱英娥本能地扣住元诩手腕,却在触及对方掌心时摸到满把冷汗——这醉态竟是装的!

“还不快退下。”

元诩“醉意”更甚,语调中还多了几分轻薄之意:

“朕要与昭仪说些体己话,你等也要看着吗?”

待殿门合拢的刹那,元诩突然扯开龙袍前襟,露出内里玄色劲装。

他抓起案上金盏残液泼向犀角佩坠,只见那玉色犀角瞬间泛起青黑纹路。

“怀朔娄氏的东西,你怎么会有?”

元诩刻意压低嗓音,指尖拂过佩坠上暗刻标记:

“北镇娄氏虽家中钜富,可如果我所记不差,此物乃是我太武皇帝赐予真定侯娄提之物,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连城之宝,你尔朱氏和北镇关系已经紧密到这个份儿上了?”

尔朱英娥心头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陛下圣明烛照。”

“朕若真能烛照,何须你父王送女入宫?”

元诩突然冷笑一声,从袖中抖出一封密信。

火漆上的狼头印鉴让尔朱英娥瞳孔骤缩——这是秀容川八百里加急的密件。

信笺展开,尔朱荣铁画银钩的字迹力透纸背:

“吾儿当效冯太后故事。”

雨声忽然更为急促,尔朱英娥望着铜镜中映出的少年天子。小皇帝正将玉带钩重新系回腰间,那枚鎏金错银的带钩上,赫然用汉字刻着“元氏永昌”四字。

“贤嫔知不知道,母后这回赐你的增成舍,曾经住过朕三位妃嫔?”

元诩突然开口,指尖划过妆台边缘的暗格:

“第一位是朕的乳母之女,据说是误食了西域贡来的葡萄,嗯,被噎死了”

少年天子语气不悲不喜,继续道:“第二位是清河崔氏的嫡女,不知为何,大冷天的非要去池边赏鱼,失足坠了太液池……”

说着,元诩神情变得有些癫狂起来:

“第三位……”

“第三位是潘妃……”

尔朱英娥突然接话,面带轻笑看着元诩骤然僵直的背影:

“我在秀容川都有所耳闻,陛下最宠信潘妃,不过听说如今这位潘妃被……”

“够了!”

满室烛火齐齐晃动,元诩转身时眸中已经变得无比阴鸷:

“尔朱荣连这等宫闱秘事都查得到?”

“父王说,既入棋局,总要看清棋盘。”

尔朱英娥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冯后”两字化作灰烬:

“陛下想要怎样的棋手?”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通传:

“陛下驾到——”

尔朱英娥闻言心中暗自发笑,自己面前的是“陛下”,外面又来一个“陛下”的车驾,这大魏,究竟有几个陛下啊!?

朱漆门轰然洞开,胡太后翟衣上的金线凤凰在雨夜里格外刺目。她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最后停在尔朱英娥腰间佩坠:

“尔朱昭仪好兴致,新婚夜便与皇帝玩起摔盏的把戏。”

“母后……”元诩刚要开口,就被胡太后抬手打断。

“朕听闻尔朱昭仪擅骑射。”

胡太后突然上前两步握起尔朱英娥的手,手指冰凉划过她虎口薄茧:

“正巧三日后邙山围狩,尔朱昭仪可愿陪朕围猎?”

尔朱英娥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刺痛——胡太后的指甲正有意无意抵着她手心:

“臣妾惶恐,恐技艺不精,扫了陛下雅兴。”

“无妨。”

胡太后轻笑,将一枚玉扳指套进尔朱英娥拇指:

“当年宣武皇帝教朕射箭时说过,好弓就譬如烈马,总要见见血才能驯服。”

…………

雨声渐歇,尔朱英娥独坐妆台前。四个绣衣女官如鬼魅般重新现身,为首的捧着食盒,语气讥讽:

“陛下赐安神汤!”

尔朱英娥望着汤中悬浮的金箔,突然轻笑出声:

“本宫听闻陛下最喜欢听永宁寺高僧讲经,佛经中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想来陛下最是省得。”

说完,她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女官们露出得色退出殿外,尔朱英娥迅速扯断脖子上的珍珠链。从南朝得来的上好珍珠滚入喉间,催吐的剧痛中,她望着铜镜里狼狈的自己——镜中人突然与那日马车中攥着《孝经》的少女重合。

“阿爷要我做冯太后,胡太后要我当潘嫔……”

她拭去唇角污渍,目光冷冷:

“可我尔朱英娥,就不能做自己吗?!”

五更时分,一羽灰鸽掠过增成舍飞檐。

尔朱英娥展开密信,幼弟尔朱菩提的字迹力透纸背:

“父王已回到晋阳,贺六浑不日将北上。阿姊当速取元诩信任,必要时可……”

信纸在烛火上蜷曲,尔朱英娥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晨雾中隐约传来兵甲相击之声——是她熟悉的声音。阿爷临行前与她说过,会有三千契胡铁骑长留洛阳,当做她的依仗。

可阿爷虽然久经战阵,又怎会明白后宫之中女子的鬼蜮伎俩呢,铁骑永远都成不了她的依仗。

她抚过袖中暗藏的短刃,不由得想起那日高欢劈开巨石的一刀。若是有他在,这等劈山断海的气魄想来是可以依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