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自凭巧舌胜嘉猷

寒风裹挟着雪粒拍打在铁甲上，高欢站在城垛暗影里，看着下方有条不紊往归德城运进运出货物的商队。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独孤如愿解下沾满冰凌的斗篷，低声禀报：

“果然如领军所料，今日斥候回报，那尔朱兆佯败，故意放走了葛荣半数残部。”

高欢眉峰微挑，轻笑一声：

“咱们的这位太原王，可不是省油的灯啊，这等养寇自重的把戏，想来是做过不少的。”

独孤如愿从怀中掏出羊皮地图，就着城头火把展开：

“葛荣残部退往白道川，那里有柔然人去年留下的草场。若是尔朱氏当真要剿……”

“听说贺拔度拔和宇文肱那两家子已经去了晋阳，若是尔朱氏当真要剿，此刻就该让最为精锐的秀容突骑出动了。”

高欢不知为何轻叹一声，指尖重重戳在地图某处：

“如愿可知，尔朱荣调了谁去追剿？”

独孤如愿愕然：

“难道不是尔朱兆？”

“是宇文肱。”

“宇文肱？宇文肱不是刚到晋阳吗？”

“正是，刚到晋阳，说不得连战马都还不曾歇好。”

高欢转身望向城内的灯火：

“让这么个远来客将带着八百杂胡去追数万溃兵，太原王当真是用心良苦。”

独孤如愿突然醒悟，压低嗓音：

“领军是说，太原王根本不想灭葛荣？”

高欢没有回答，目光落在城下巡逻的士兵身上。那些士兵举着的火把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像极了此刻北疆的局势。

独孤如愿忽然低呼：

“领军看那辆青篷车！”

高欢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车辕处赫然打着“高”的旗号。

高欢指节突然扣紧城墙，青石缝隙里的冰碴簌簌而落。在归德城这里，会打这个旗号的，除了他自己，应该再没有别人了。

“去查那支商队的通关文牒。”

高欢突然转身：

“客气一些，不要惊了车中的人。”

独孤如愿心领神会，解下佩刀大步流星往城门走去。

高欢眯起眼睛，看着青篷车帘幕微掀，露出半张蓄着山羊须的面孔。

那人腰间玉珏一闪而过，显然不是普通人，这种上等的岫岩青玉，只有高门子弟才会佩戴。

“军主！”

正要亲自去看一看车里坐着的是不是自己想的那人，一位亲兵就喘着白气奔上城楼：

“尔朱兆带着两百轻骑往归德来了，说是顺便来巡视边防。”

高欢不由得苦笑，这尔朱荣还当真是丝毫不把葛荣放在眼里。那边刚战了一场，这边就把尔朱兆给派过来顺便“巡防”了，看来这筑城之举，还是让人有些不放心。

想到这里，他伸手掸去肩甲上的积雪，玄铁甲片相撞发出金玉之音：

“开东门，迎尔朱将军。”

尔朱兆端坐马上，看着城门在风雪中缓缓开启。他特意选了中午这个时候前来，这个时辰的阳光本该最盛，此刻却被铅云压得昏黄如暮。

高欢单骑立于门洞阴影中，宛如一柄收入鞘中的长刀。

“贺六浑做得好大事！”

尔朱兆用马鞭敲打掌心，远远地便大笑道：

“听说这几日归德城商旅络绎不绝，贺六浑你莫不是把边防重镇当成了榷场？这是要学你那丈人，做个我大魏的陶朱了？”

“万仁说笑了。”

高欢勒马让开道路：

“自我二人携手共击破六韩拔陵，恍恍间白驹过隙已过数月，赖太原王平定了河北的贼军，我六镇才有些许休养生息的机会。要不然，我贺六浑少说不得要无粮可吃，只得去投奔万仁了！”

尔朱兆嘿嘿两声：

“谁人不晓得你贺六浑家中自有牛羊盈谷、珠玉满仓啊！若是连你贺六浑都吃不上饭了，我莫不是要合该饿死？！”

尔朱兆早就将临行前尔朱荣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只觉得贺六浑此人当真实诚，说话又好听，哪里会像叔父说的那样颇有心机呢？

高欢仿佛没看见身旁尔朱兆的表情，径自策马向前：

“万仁来得正好，武川三座废仓今日刚清出二十车麦豆，正要请万仁过目。”

尔朱兆盯着高欢甲胄上凝结的冰，半晌道：

“我只是奉王命巡视边防，粮草之事自有仓曹处置，贺六浑你这是何意？”

高欢轻叹一声：

“如今各处百姓尚未完全安定，粮草调度难免有些紧张。太原王虽平定了河北，虎踞晋阳。但各地仍需防备，粮草之事关系重大。

我贺六浑虽有些家底，但也不敢擅自做主。今日既然万仁来了，正好替我做个见证，免得日后有人说我私吞军粮，说我贺六浑怀有异心……”

尔朱兆突然勒住缰绳，战马前蹄在冻土上刨出几道白痕。他解下腰间冰碴斑驳的酒囊，仰头灌了一口才继续道：

“贺六浑不必这般！去年深冬在阴山脚下，你我共饮马血时，可没有仓曹来查什么军粮！”

高欢自顾自道：

“这是怀朔镇最后的口粮。若按仓曹簿记，该有五十车。”他摊开掌心，指向归德城门：

“我也不瞒万仁，那三十车我已经分给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来此城的流民了——万仁可知这些流民在来此之前已经有人饿得吃草根树皮了？”

“叔父常说治军当如臂使指。”

尔朱兆的声音变得沙哑，却突然话锋一转：

“但手指冻僵了，还怎么握刀呢？”

说完，他又轻叹一口气：

“这二十车麦豆你就留着吧，等我回晋阳，就说……就说边镇粮草短缺，尚需他处援助。”

高欢背对着尔朱兆整理马鞍，闻言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他转身时，脸上只剩疲惫的诚恳：

“万仁这般回禀，不怕太原王怪罪？”

“尔朱氏从不相疑！”尔朱兆突然提高声调：

“我秀容川虽军势强盛，可也不会做这般……”他猛然顿住，声音降了几分：

“无妨，我自会向叔父解释。”

残阳如血，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结冰的官道上。高欢忽然轻笑出声：

“尔朱氏有万仁在，定会福运绵长啊！”ru2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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