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技绝犹自惊鲁子
郦道元摘下厚厚的皮暖耳,听车辙碾过冰层的细微开裂声。
自洛阳转向东北,各处开始下雪后,这种令人心悸的声响便如附骨之疽。
“御史,前头有岔道。”
车夫忽然勒马,辕马喷出的白气凝成冰晶。
郦道元掀帘望去,两条车辙在雪地里交错延伸,东道车印深而齐整,西道却浅得可疑。
他指尖摩挲着袖中新铸“总督六镇营造使”金印的纹路,忽然想起临行时鸿胪寺少卿的耳语:
“尔朱氏上疏洛阳要求在大魏各地新设驿卒,六镇之地首当其冲。”
“走西道。”手指有规律的轻叩厢壁:
“尽量分散一些,不要让咱们的马离的太近。”
寒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车厢上,郦道元心中暗自思量着到怀朔还有多久的行程。
突然,形势骤变,冰层崩裂的脆响突然炸开夜空。两辕马齐声嘶鸣,整架舆车猛地倾斜。
“绊马索!”
胡太后特遣用以专程保护郦道元的羽林卫尚未喊完“小心”,十余道鬼魅身影已自雪雾中暴起。
弯刀如银蛇吐信,斩碎漫天琼花,这群蒙面客浑身裹着玄色劲装,竟辨不出半分来路。
郦道元虽年岁已高,但骤然遇到这种情况面上却没有半点异色。
袍袖翻卷间掣出舆车暗格里的鎏金障刀,刃口擦过冰面。
铿然龙吟乍起,车顶却又猛然坠下个黑影。郦道元抬头,但见刺客的弯刀正卡在马车木梁间,刃锋距他咽喉不过三寸。
老御史手腕陡翻,象牙笏板化作追魂利器,直贯刺客目眶。
热血泼墨般溅在《水经注》帛卷上,绽开点点红梅。
冰河在厮杀中轰然崩裂,郦道元踏着浮冰鹞子翻身,忽觉脚下寒潮倒卷,冰层崩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雕翎箭破空贯日,将刺客钉在冰窟边缘。
对崖青岩上,玄甲骑士收弓按辔,兜鍪红缨灼灼如血,映得满山风雪黯然失色。
怀朔镇军府
高欢用匕首削着炙鹿腿,油脂滴在炭火上噼啪作响。
正欲大快朵颐一番,亲兵捧着沾血的象牙笏板进来:
“斥候说这是郦御史的信物,郦御史在怀朔城外遭袭。”
高欢还不等对方说完,当即放下手中已经炙烤完成的鹿腿,披了外袍就大踏步行了出去:
“我领亲兵亲自去接御史!”
朔风卷着碎雪拍打窗棂,郦道元高踞怀朔镇军府首座,玄甲生寒的军府正厅里,犹自回荡着滹沱河千里冰裂的轰鸣。
炭火噼啪炸开几点金星,映得高欢轮廓分明的面容忽明忽暗。这位事实上已经统御六镇的年轻人正手持银鳞匕首,专心的分割已经烤好的鹿。
寒光游走处,炙鹿的油脂正顺着金错纹刀刃滑落,在炭盆里溅起幽蓝火苗——据说这是柔然王帐待客的古礼。
炭盆将高欢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这位事实上已经统御六镇的年轻人正专心的用匕首分割已经烤好的鹿——据说这是柔然贵族检验来客诚意的古礼。
“御史可识得这炙鹿三昧?”
高欢忽然刀锋斜挑,鹿脊最鲜嫩处随着话音颤巍巍悬在刃尖:“此处便是炙鹿最鲜美之处!”
郦道元凝视着刀刃上跳动的光影,缓缓开口:
“鹿有三昧,在皮、在髓、在脊。”
他指尖轻叩酒樽,青铜器皿发出编钟般的嗡鸣:
“然则将军此刀,取的怕不是这三味吧!”
高欢轻笑一声,名震天下的郦道元也这么喜欢打机锋。他的匕首突然刺入鹿颈,刀刃贴着颈椎游走:
“御史请看,此处筋肉纵横恰似黄河九曲。若我们不论其他,直取脊骨……”
刀锋猛然横切,整条鹿脊竟被完整剥离:
“便可收庖丁解牛之效!这才是割鹿之道啊!”
军府正厅外风雪声骤然凄厉,铜马风铃的碎响里,郦道元瞥见大厅中一眼看去便制作不同以往的沙盘。
他广袖悬在半空——面前这座七尺见方的沙盘用不同色泽的琉璃碎屑铺就山河:黛青琉璃末堆作阴山余脉,赭石粉凝成黄河九曲,更绝的是竟用碾碎的铜镜镶作水系,烛火摇曳间当真似见波光潋滟。
“元和三年丈量淮水,永平元年疏浚桑干……我自认为走遍了大魏南北,见遍了各样的沙盘。”
郦道元枯指悬在沙盘上空寸许,袖口沾着的雪粒簌簌坠在“晋阳”二字上:
“便是秀容川尔朱荣帐中那具金线描摹的檀木沙盘,比起此物……”他突然屈指叩响怀朔镇位置的玄铁标记:
“也像是稚童堆砌的泥沙之戏,何如此盘精细啊!”
高欢执起挑棒,轻轻拨开平城废墟处的银沙,露出下层暗藏的赤色磁石,轻笑道:
“此物内中另有乾坤!御史可曾见过用司南磁针标注粮道的沙盘?”
挑棒尖端掠过磁石群时,数十枚铁制小旗竟随之转向:
“不过论起来这些仍只是小道,工匠之人偶有巧思也不足为奇,听说洛阳胡太后所用器物更为精巧。”
顿了顿,高欢不无骄傲道:
“此物乃是我按照以往领兵感悟而制,最为关键的地方并不是地形的分布和机关的设置,而是这种名为‘图例’的东西,他指向沙盘右下角。
此处的巧妙之处在于,这个沙盘与实际地理情况相比其实是等距缩小的。御史对我大魏水文地理钻研颇深,又亲自编写《水经注》,应当明白我的意思,希望日后可以和御史互相启发一二!”
郦道元鹤氅下的脊背陡然绷直,他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沙盘的玄机。这哪里是寻常沙盘,分明是把大魏江山的病灶与命脉都凝在了方寸之间。
“好个‘互相启发’”,郦道元突然朗声大笑:
“不曾想老夫这《水经注》未竟之稿,却是要落在将军这里!”
郦道元话音未落便击掌三声,亲兵捧着檀木匣疾步而入。
郦道元捧出匣中金印,整座军府突然弥漫开龙涎香气——朱砂浸染的‘总督六镇营造使’七个阳文篆书,在烛火下淌血般殷红。
高欢心中一动,说是营造使,但御赐金印的含义不言自明:
“末将领命谢恩!”
老御史俯身搀扶,笑吟吟道:
“圣意要的是能吞吐八方的活城,而不是死守关隘的兵寨,将军明白吗?”
高欢动作一顿:
“这滹沱河冬日结冰三尺,吞吐八方的活水实在是不知从何而来?”
舆图在案上哗啦展开,郦道元蘸着酒水画出蜿蜒曲线:
“当年李冰治蜀,遇山开堰,逢壑作湔。怀朔东南五十里有古河道遗迹,若能开辟此古道,以高将军于地理之道的见识,想来是一点便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