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实在狠心

实在狠心

时移世易,换做萧回深陷监牢的时候远没有晏昭那时的厚待。

敌国质子、死囚犯两个身份,够他吃一壶的。

可晏昭答应了要给他送蜜酒蒸鲥鱼,无论如何他都得赴狱中见他一面。

托阿公的关系,寻到永安长公主的门下,费了些功夫才见了萧回。

时已月转西楼,夜深人静眠,萧回自然是睡不着的,他在等晏昭。

来了太多次狱中,隔着栅栏相望,身份颠倒,萧回坐在干草铺上,还要骄矜嫌弃一句,“这种破地方,阿昭哥你原来是怎么在这里待那么久的!”

“你来给我送鱼的吧!日后这糙饭生水怎叫人下咽!”

晏昭心知他以插科打诨面目来劝他宽心。牢狱之灾算什么,死囚犯了,还有性命之忧呢!

况且,他不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穿衣无锦绣绸缎,睡榻无蚕丝锦被,天为盖眠,糙饭生水都食过。

他是想装个惨,趁机撒娇好叫晏昭心疼他。

死囚不比别处看守,借着长公主三分薄面能叫他进来探望,断不可能打开牢门放人进去,晏昭盘腿席地而坐,打开食盒,一点点给他挑鱼刺。

鱼骨放到另一个瓷碟上,几乎可以再摆出一条完整的鱼形。

萧回吃的很是开心,他阿昭哥心细,夹一筷子鱼肉饱沾蜜汁,入口尚温,他便懂了文人墨客总爱写这一口吃的是何缘故。

吃饱喝足后,晏昭还不走,萧回料想他是有话要说。

无外乎是“我会想办法救你”或者“我不会救你”两种,萧回心底愿意听他说前一句,却害怕他说前一句,又知道他不能说前一句。

他私心想叫晏昭为他无畏无惧,却深知晏泽芳是明月清风,高洁之辈,他心喜的是皎皎君子,若为私情辜负家国,就不是晏昭了。而且,天都城中他牵挂太多,因他们之间这点微薄的情分,晏昭若是救萧回,那就是害了亲友。

白日纵情山水间,衣衫尽处缱绻百端,入夜就要听至爱者决然与君说“我不会救你”,饶是萧回这样心大如牛的也忍不住心酸苦涩。

偏他不能苦涩。

“望星楼的鸽子没人喂了,你抽空放它们出来,叫它们自己寻食去。”

“就这一件事?”晏昭没有答应他,兀自收拾好碗筷食盒,起身站立,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忽地嗤笑,就这认命赴死的痴人,竟然是齐行之口中的紫微破军,竟然还是他悦慕的人。

晏昭眉眼淡淡,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并非绝路,我有把握劝皇帝借你兵马回朔北,与你的兄长争夺草原大君之位。这是你能活下去的机会,你愿意吗?”

“从何处借兵马?”萧回笑着反问:“拱卫天都的玄武军?或是州府守备军马?”

“又或者,北阳关华光城,挂着景字帅旗的灼墨军?”

晏昭言辞锋锐,萧回似笑非笑讥讽以对,不逞多让。

“阿昭哥,这种事你骗骗昌平帝还行,骗不过我。”

“南梁兵马分散在北阳关和各州府,景家颇有名望,军权不受昌平帝所辖,唯有天都无尘掌管的十万玄武军为帝王所辖。昌平帝想改变军政分离的这种局面,遂派遣监军赴北阳关,但这不是朝夕之事。”

“朔北有多仇视景字帅旗的灼墨军,灼墨军就有多痛恨草原十八部,仇恨是相互的。倘若我借南梁的兵去打草原我的兄长,就算赢了我也没办法统领草原。借外力杀了阿干他们,会使草原十八部内乱,反而会被族人怨恨至死。”

萧回想,大君也好,皇帝也好,其实都一样的,首领眼中,敌国之民与狗彘何异?

“草原是我的故乡,哪怕他们没有将我视作族人,可他们也不当被我带来的铁骑将血肉踏入泥泞。”

萧回勾唇笑了笑,残酷地说道:“阿昭哥,晏泽芳,你为我出这样的主意,可见你待我,实在狠心。”

“以此计送我安然回朔北,我宁赴断头台。”

话不投机,各有立场罢了,萧回闭了闭眼睛,错过了晏昭眼眸中的怆然,他宁赴断头台啊……

回去后晏昭反反复复翻看他枕边的山川地志图,始终犹豫未决,披上衣衫到庭中而去,见阿公房内烛火未熄。

温大儒听到动静推开房门,他也睡不着,近来梦忆往事,兴许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故而反复记起。

“阿昭啊,你去见阿回怎么说的?”

晏昭思及他说他狠心,他只说了一句,叫人把话说尽了,他还能怎么说?

“阿公,忠义之人必不得背主,更不能因私叛国,此为逆臣,我不能救他,对不对?”

温大儒道:“何为忠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你可记得科举是从何而起的?”

“前朝有之,今朝兴起的。”

温大儒笑道:“前朝良溪世家,门风清正,虽为高门,仍愿为寒门学子张目,是由他家撕开世家垄断良才选拔之制,才有今日天下读书人。”

“奈何前朝厉帝暴虐昏聩,今朝入前朝都城时,就算以景楚萧三家合力仍久攻不下,是良溪世家开城献降,奉都城于梁。他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愧对大齐,投降之后自刎于城门前,引家族上下八十余口焚火自尽。”

“世人尽可骂良溪世家不忠,却不可骂他不仁不义。”

晏昭低眉道:“昌平帝不是暴虐昏聩的君主,他志向远大,善用寒门,只是好谋无能、刚愎自用,然则朝堂上能臣众多,南梁尚未至绝地。”

晏昭纠结之处不在此,他想救萧回,以昌平帝对萧回的恨意,放质子归国,形同谋逆,再者,简而言之,萧回是朔北人。

温大儒叹气,“无法抉择,不如去问苍天鬼神。”

何处问苍天鬼神,望星楼。

齐行之是萧回的师父,还是南梁司天监的监正,当有和晏昭一样的愁绪。

温大儒径自回屋去,晏昭徘徊树影下,像是终于打定了什么主意。

齐监正一早听楼里养的鸽子咕咕地叫,还想着是哪个小贼来偷鸽子,睡眼惺忪鞋都来不及穿就冲上来,见晏昭掬一捧小米在喂有模有样的,就是鸽子见不着熟人故意欺负他。

监正大人放宽心回去穿好衣裳再上来。

晏昭毕竟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他事农桑,自然知道怎么养鸽子,知道这是将齐行之吵醒了,俯首作揖。

“阿回叫你来替他喂鸽子的?”

“不是。”晏昭将一把小米全喂到笼中槽中,雪衣飞奴生而有羽翼,须得常常打开笼子放出去才能长得好,晏昭非但不开笼,反而又将鸽笼锁上了。

“他到底惦记着鸽子,叫我把鸽子放走。”

齐行之愣了一下,痛心疾首道:“孽障,竟然只记得鸽子!”

晏昭不由自主点头附和,“可不是嘛!”

他师父可是察天时的监正,在天都城造些谣言,留他一命锁死在天都也不是不可能,他就是连话都不肯留。

哪料齐行之并不是这意思,道:“他自己吃我的住我的,他的那个春喜吃我的住我的,反过来把月俸都用来供养你和温世平,临到此时,竟想着揭过了!”

晏昭无奈一笑,齐监正疑惑道:“他不是叫你放走鸽子吗?你怎么还关着鸽笼?”

“不放。他说叫我放,我又没说要听他的。”

齐行之大笑,连连夸赞他说的有理有理。

晏昭胸中郁闷稍稍散去,适才说起正经事,“阿公说,监正大人之能可观前后三十年,您觉得萧回能活吗?”

齐行之侧身半眯着眼问道:“温世平告诉你的,那你当知道他活着才能应命。你不问另一桩吗?”

“紫薇破军命格如何吗?”

晏昭紧抿唇瓣,目光迥然,“监正大人既是他的师父,可有教他,民心不可违?”

齐行之不解其意,晏昭颓丧道:“他本名阿木尔,是朔北大君的儿子,是草原上疾驰的天狼星,不是这个沉溺在天都烟雨里的萧回。”

“就算他不在意汉夷之别的分歧,他依然是朔北蛮人。若他为破军,征伐天下,入紫薇命宫,真的能还天下百姓安乐吗?”

“蛮人入主中原,焉能不仇视非同族类?汉夷之别古来有之,若山陵高位为异族,中原百姓何安?异族思及先辈之仇,制定律法选官一应制度的高位蛮人权贵,怎会轻易将权柄交出去?届时,汉人如何自处?”

晏昭接连发问,咄咄逼人。

古来并无蛮夷之族入主中原、称王称霸的先例,异族趁乱掠夺城池欺压汉人百姓的先例却是数不胜数。

汉尊夷卑还是夷尊汉卑都不是太平之世,但晏昭是汉人,他不能坐视夷尊汉卑,来日同裳儿郎劳作服徭役,女子忍辱衔怨终。

齐行之便问:“那你待如何?”

晏昭泠然,“我决不许萧回坐紫微破军命。”

齐行之抚胡须,昨夜望天上星斗,分明两星相牵,多为兄弟夫妻缘分,却惊然于似成了死生仇敌。

“你要他死?”

“我想他活着。”

齐行之哂然,心说,你想的还怪美的!

“我能想到的事,您和阿公一定更早便想到了。若是萧回紫薇破军入命宫,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我之百姓不聊生。”

“昌平帝不是是他的对手,南梁救亡图存不在此时。”

“你们没有选萧回。所以,你们心中的帝王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