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船近岸
移船近岸
天上神仙下凡来,说允他亵渎。
夹岸万树海棠只做潋滟陪衬,胸前后背相贴,共听雨声潺潺。船底流水声流淌过溪桥,飞花入南窗,落了一身红瓣。
东风三月,栖凰河上就有了卖鲥鱼与蜜酒的,最是裹着蜜酒蒸食最好。
可恨鲥鱼多刺,海棠无香。
贪鱼儿的嫌刺多,摘海棠的怨无味,唯独不怨公子多情。
水心忽起薄雾,移船近岸,远远见人影绰绰,甲胄寒光。
近处才见甲胄之光唯一人持刀,再有便是那手摇折扇的无畏之人,自称文武双全才。
关清讪笑道:“季将军身披甲胄统领玄武军,事务繁忙,今日怎得雅兴,游此河岸赏花树?”
季无尘冷眸瞥了他一眼。
关清心道不好,他从老爹那里得知,今上欲除萧回,只因质子实在碍眼,而且也没什么用处了。
北阳关八百里加急战报,称朔北的那钦大君已有数月不曾露面,朔北暂由其长子齐格勒代管诸事,次子那日泰不知所踪。
恐朔北大君卧病在床,性命垂危。
朔北人饮风宿雪,寿数不长。早年间草原十八部落内政混乱,如今的大君那钦双胡尔二十岁时就以弯刀和长弓征服各部向他称臣。后蛮夷众多,粮草匮乏,轻骑撕咬边境,刀伐北原,逼大梁迁都于南,改称南梁。
他如今五十又五而已,不过马背上持刀枪的人自来活不长。
所以那钦大君病重恐怕是真的。
大君迟迟未立王世子,两国未修好时,其长子与次子在北阳关屡立功绩,夺得边境粮草无数,活北地牧民。
南梁派遣到朔北的质子只是世家宗亲,照理说萧回是堂堂正正的大君亲子,理当归国。可若是朔北君位已定,无论是齐格勒还是那日泰,先头交换质子、换战马换粮草的盟约作数与否,萧回必然都回不去了。
无用的质子,加上萧旭憎恶于他,即便不死,也必受蹉跎。
关大公子有此远见卓识与否未可知,只是听说朔北大君疑似亡故,他便急不可耐想告知萧回。
父子人伦天性,岂因路途之遥忘却。
他去了茅屋,温大儒说他们不在,游水去了,关清就在岸边等候。
水雾四起,朦胧可见江上方圆三尺,他叹着气坐在水边喂鸭子,不多时季无尘就来了。
玄武军统领手握环首刀柄,披坚执锐,眉宇间冷肃寂然,身后携十余名玄武军士卒,像是在岸边等什么人。
关清微妙地察觉了不对劲,嘴上先笑语戏说他是闲来无事游岸赏花,见季无尘四平八稳,岿然不动,心生退意,拱手便道:“大将军事务繁忙,关清先走一步,告辞了。”
他想走,季无尘身后十步之外,海棠林伫立的玄武军各个昂首挺胸,怒目圆睁,并不与他行方便。
想来特意在此处等质子萧回的人,应与他关系匪浅。季统领没有出言放行,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就不能放人走。
关清见状也不强求,折返回来继续喂鸭子。
呵呵,他是关彻的儿子,虽然关大人没有把他上族谱,也不是很想承认这个儿子,但在外人看来,他仍是关彻真真切切的长子。
三公并列,徐长慎与朱思明已死,朝堂之上能与关彻一较高下的没剩下几个。
关清就不信,仅仅因为他与质子萧回交好,玄武军敢将他斩于剑下。
知道性命无虞后,关大公子优哉游哉地拿起折扇摇啊摇,摇见江河之上篷船显,船头衣袂翩飞的两位熟人,一人拎了三条鱼,一人抱了一坛酒。
这两人真是好兴致,关清噗嗤一笑。忽闻铁鸣铮铮然,季无尘长刀出鞘。
关清笑意凝固,目光冷然问:“季统领这是何意?”
“奉命缉拿朔北质子,打入狱中,择日问斩。”
季无尘声如洪钟,尚在雾中船头仰观天地宇宙的两位被雾遮了眼,却不是耳朵塞了棉絮,听得一清二楚。
水上风气四时有变,春起东风,夏有南风,栖凰河流水自西向东而去,顺着江流而上不是易事,但此季南风吹向北,顺风起帆,江上水流急,天都的守兵不擅水上作战……
昌平帝拿定主意不会放过他,若是要跑,这是个好机会。
季无尘手中长刀寒光凛凛,目若鹰隼,身后数十玄甲兵刀刃齐出鞘,却不曾下水来追他,只在岸边守望。
晏昭连手中抱着的酒坛都没有放下,一如寻常,仿佛季无尘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托着酒坛底的手指扣得原来越紧。
早知有这一遭,时机却不是很好。
尽管知道季无尘是何品行,君主旨意下达,他岂能不从?
为何不率人下水来,直接抓走萧回,而要选择等在岸边呢?
岸上有关清,寒铁照天光。季无尘并非小人,但从萧回的方向看去,刀刃锋利,距关清也不过一线而已。
晏昭恍若不觉,道:“东南风,北上顺水,机不可失。”
萧回唇角牵起一抹涩然的笑意,转头回望,叹道:“翻脸无情啊,阿昭哥何必在此时试探我?”
季无尘不是卑劣小人,不会拿岸上关清的性命威胁他束手就擒。
可天都不止有关清一人,顺水顺风而去的船上也不止他一人,有晏昭的阿公,有齐行之。萧回若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之人,自可以在此时逼晏昭跳水,他调转船头逃匿,哪里管天都与他相识之人的死活。
他不会,所以季无尘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其擒拿。
晏昭沉默登岸。季无尘招手,身后士卒上前为萧回披枷带锁。
“鲥鱼,要是蒸好了,给我尝一口。”萧回拎着的鱼全给晏昭,看都不看关清一眼。
关清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什么默契,性命攸关,晏昭竟还能一言不发!
关大公子急不可耐道:“什么罪名?什么时候问斩?季统领该不是假传旨意吧?”
季无尘对此猜测质疑也不气恼,反警告他,“关公子慎言。”
玄武军押着萧回走了,晏昭才问关清,“你怎么在这儿?”
“朔北大君疑似亡故,我来找萧回,想告诉他。”
说罢关清又看了眼晏昭不甚平整的衣衫,眉心紧皱,倒是没问他们在一起游湖做什么。
“疑似是什么意思?”晏昭沉静问道:“是那钦大君许久未露面,齐格勒王子暂领十八部,却无大君崩逝的消息传来,是么?”
关清合上折扇,沉穆点点头,晏昭不在朝堂,怎么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半个月。”
“什么?”
“萧回,半月之内性命无虞。”
晏昭疾步穿过海棠林,他并不像看起来那般从容镇定。
“等等,你怎么知道?”关清追上去问:“那半个月之后呢,你就看着萧回去死?”
晏昭边走边说:“两国休战盟约并未作废,因一则疑似的讯息杀他不智。”
关清叹气,以他的水准都能看出来,此时杀萧回不智。但萧旭不是有智的皇帝,惘论什么智与不智。
“朔北大君的死讯确凿之前,萧回虽是死囚,但不会立即行刑,朝中力求稳妥的主和派都会为他求情。”
这是正常境况下,可宫中的燕妃和皇帝与他有私仇,皇帝执意要杀他,谁能阻拦呢?
关清没敢把这番话说出来,可能是他心中也觉得,昌平帝不至于昏聩到这份儿上,他松了口气。
“若是大君崩逝之讯传来,朝堂中恐怕会有人借机生事。”关清忽地有些遗憾,“要是那钦大君册立的王世子是到我们天都的质子就好了,要是昌平帝不讨厌萧回就好了……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借给萧回兵马,震慑草原十八部,再扶持他来做大君,如此两国岂不相安无事?”
晏昭低头闭了闭眼睛,心上一震。
囚狼计是戏言耳,这才是此计的真面目。
可萧回不是朔北王世子,昌平帝对他厌恶至极,齐格勒势头正盛,一切都是空谈。
晏昭哽住咽喉,已然明了将要发生的事。
“那钦大君是在马背上赢来的敬服,齐格勒若要继任大君,只凭出身和母族的强势还不够,他需要一笔令族人心悦诚服的功业。”
齐格勒会举兵攻伐北阳关,南梁杀质子也成了平民怨的必行之事,至于齐格勒事成与否,萧回都已经死了。
晏昭面色苍白,强自镇定,还有时间。
关清瞧着镇定自若模样的晏昭,也不着急了。
他因私交怜惜萧回的性命,可萧回也是朔北大君的儿子,既然晏昭都不怕,他更不应该怕。
晏昭回到家中,温大儒在院中看书,擡眼见两人同去,两人同归,却不是原来的人,也没问什么,只叫关清不必走了,留下来用饭。
萧回买来的鲥鱼,三人吃是有些少了,晏昭还记得押入牢狱中的人,本就不多的鲥鱼又让晏昭留了一条。
关清心里直犯嘀咕,这到底是待他好还是不好?
晏泽芳不在乎萧回的性命,反而在乎他有没有吃到三月鲜的鲥鱼吗?
不应该,晏泽芳和萧回之间并非泛泛之交,虽然他觉得这两个人今天很不对劲儿,怎么说呢,两个人都像是早有预料。
“泽芳兄啊,你不会憋着什么大招吧?”关清乐呵呵想起他上回在明堂之外跪乞皇帝赈济灾民的事。
晏昭的分寸拿捏得好,他知道后果,但徘徊生死一线上,提心吊胆的是他们这些人。
关大公子苦笑,他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萧回和晏昭有将他视作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