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风雪夜归

风雪夜归

萧回不常去看晏昭了。

自从上回老狱卒说了一番至理之言后,他估摸着晏昭的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了,又怕他问起赈灾事宜,故不敢去探望。

他要怎么说呢?

你们南梁皇帝刚愎自用,要诛尽流民,言官冒死直谏,你想救的无辜百姓,还是有许多丧命了。

萧回怎么能这么跟晏昭说,他说不出口。

天都城望星楼上能看到些许城外的风景,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和披坚执锐的守卫。

他问春喜,“这些流民中,有没有儿子、丈夫或是父亲被征调边关的?”

春喜一愣,胸腔涌出五味杂陈。

质子殿下果真不同往日了,齐行之做了他师父,哪怕教给他纵横谋略一塌糊涂,也教了他寻常人不会学到的东西,还有他与生俱来的怜悯。

“古来征战几人回,君主授将帅斧钺箭戟,黎民予家国富足安泰。说白了,就是上头人造兵器起金戈,平头百姓缴纳赋税口粮,还有交出自己的孩子。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征夫亲友死绝,余下的活人连他们孩子的坟墓都找不到。”

“殿下说的太悲观。”春喜不忍说开,你是蛮人,怜悯南梁的百姓算怎么回事?

况,若非血染山河,难道要由着朔北骑兵越过北阳关吗?

那时比现在这样更好?

亡国奴形同狗彘,还比不上现在这样。

萧回只是看到城门乱象,流民惨状,随口一说,发一些古怪的感慨,其实并无意义。

齐行之乐意叫他自己去看,总之这事非朝夕能改,他也不信萧回能惹出什么祸来。

可这天都确实又起了惊涛。

“方田均税法暂歇,中书令徐长慎压下州府奏疏,隐瞒灾情不报,皇帝还没有决定要怎么处罚他,又出了流民□□之事。”

萧回说:“依照南梁律法,这罪名能叫涉事官员身首异处了。”

但皇帝恐怕舍不得杀徐长慎,大抵是让他告老致仕,给点月俸,颐养天年。

徐长慎渎职之罪难免,惩处全在皇帝一人,而以铁血之势镇压乱民的玄武军碰上生了悔过之心的昌平帝,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帝王下令查流民反叛之由,就没办法避开麸糠与饿殍。

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些别的。

赈灾款项下拨这些时日,自户部批下,到秦、幽二州,官员层层剥皮,及至受灾百姓手中,反倒是连州府当地粮仓里的救济陈粮都换成了麸糠。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

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一样剥下来,什么也不剩了。

那些个贪官老爷恬然自得,心道:哎,老爷就拿了这么一点,其他的都是别人拿的,我贪的这么一点银子可救不了灾情啊!

又是一笔烂账。

郑从彦受命安抚流民,顺便知道一斤精米换一斤麸糠,逼民起义的事迹后,不得已查了查户部的账册,揪出来一个更了不得的人物。

尚书令朱思明兼任户部尚书,这摊子烂账都要从他手底下过。

不巧,真让他查到了,贪官污吏之首,廉洁奉公之表,正是户部尚书他本人,贪赃枉法,卖官鬻爵。

郑从彦科考初入官场,并无根基,生怕证据在他手中惹来祸端,将证物交给了玄武军统领季无尘。

徐长慎仍在府中禁足,皇帝对他的发落还没下来,城中已然起了别的流言。

“中书令徐长慎收受贿赂,将他亲戚安插进先头推新法丈量土地的官吏中。嘿,这真是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没钱你莫进来,若要良田改次田,岁岁杂税进官口。”

徐长慎收没收贿只关新法,灾民在城外,他们吃糠咽菜,成饿殍冻骨,总得找个人来恨。

证据确凿,真正中饱私囊的户部尚书府被玄武军团团围住,也是一句话,待查明一切,听候发落。

拖拖拉拉进了冬月,夜里北风紧,白雪覆满庭。

徐长慎于府中自缢而亡,新法腰斩。

比他罪行更重的朱思明惹来的民怨却更甚。

先有饿殍,后有玄武军诛杀流民,时人愤恨贪官污吏,群情激奋。

为堵悠悠众口,也为了防止徐长慎死后世家权贵官场独大,朱思明活不了。

帝令玄武军清查户部账册,查抄朱思明府中,所得财物尽数充公。

账目明细不为外人所知,传言称其家富于国库数倍,百万之数。

萧回不爱听这些,架不住关清听到些风声都要跑来告诉他,更架不住齐行之耳提面命。

“民怨不好平复,不入流的小官顶罪,哪有众目睽睽下诛杀贪墨渎职的尚书令来得痛快,此一为平民怨。”

关清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接上齐行之的话说:“先头讲前朝武帝逸闻纪事里也有这样的故事,一个有权有势的臣子自缢了,死了,与他分庭抗礼的臣子也活不了多久的。”

他自说自话,没有看到齐行之悲悯的神情,苦恼地想不起来那个词叫什么,忽地一拍脑袋灵光乍现,道:“想起来了,师父说这叫‘制衡之术’!”

“而且还抄了户部尚书贪了半辈子的家产,少说抵得上南梁赋税的三五倍了,国库丰盈如此,倒是给了百姓喘息之机。”

关清边说边双手抱着猫儿左右晃了晃,晃完觉得手臂沉重,好像哪里不太对?

晏昭不在,他那猫妾不好放着流浪尘世,萧回将它带到望星楼,每日小鱼干鸡鸭肉伺候着,唯恐晏昭出狱后觉着有人虐待他小妾。

结果就是,巴掌大的小猫崽过了几个月,抱着都有些费劲了。

萧回和春喜都嫌抱着肥猫累,不爱抱它,它惯喜欢挨着齐行之衣袂,在老人家身边又不似往常大胆,不会突然跳起来亮爪子。唯剩了关清待它百依百顺,抱在怀里、背上肩头,还怡然自得。

“呜~”

四目相对,关清匪夷所思地看着猫儿的琉璃瞳,不禁皱眉,“你把泽芳兄的小妾养成这样,他还要吗?”

萧回瘪嘴转头翻了个白眼。

猫儿不知道听懂没有,扭头挠了关清一个花脸。

好处是关清自此到伤好再不敢招摇过市,连带着今日回家都要拿他的“文武双全才”纸扇掩面。

初雪这日,萧回拎着酒菜又去了监牢。

狱卒和他混得很熟了,哪怕他几个月没来,银子给到位了,一样能关照牢里的晏昭,饭菜酒水和御寒衣物寝具一应俱全。

听闻晏昭是天德年间二甲头名进士及第后,更是破例给他寻了文房四宝,想让他写两篇文章给自己孩子看看。

是以,萧回不来,晏昭在牢里的日子也并不难过。

仰头雪碎琼纷纷,晴窗倒影月融融。

雪夜无月色,雪色不逊月色。牢中他有一床干净的厚被褥,还有一盏暖黄的烛火,监牢外的人披霜戴雪来,晏昭已经在等着了。

他十二岁在烟阳城认识萧回,烟阳暖,不常有雪,他来的那年下过一回,后来也见过一回。

倒也不是存心等待,是觉得他今日应当会来。

风雪人独立,冻僵了的脸庞骤然到了微暖的地方,萧回眯眼笑着举着手中的酒。

“我来向你赔罪。”萧回挑着眉毛叹气,“等你出狱了,你那小妾怕是要叫人拐跑了。”

晏昭哑然失笑,适才想起他的猫。

“跟谁跑了?”

“跟我。”

妾室随主人呢,那猫不像寻常忘恩负义之辈,不会跟着关清跑,只能是跟他跑咯。

晏昭一笑,拢了拢衣袖说:“跟你跑了,你不是别人,不妨事。”

许是来时风雪太急,骤然到了暖和的地方,萧回看着烛光摇曳里低眉敛目席地而坐的晏昭说着这似是而非的话,脸上似有热浪席卷。

晏昭擡眸眯眼望他,壁上窗漏飞雪,他眸子清明,看着萧回眼中只有他一个,温情似飞琼。

心间似有所觉之际,晏昭叹息,决然打断,“我有桩事还要劳烦你。”

如璀璨星斗般的瞳孔收缩,仓皇一瞬,又镇定自若。

“朱思明必得在万千百姓众目睽睽之下受刑,为平民怨,恐怕还会让他戴刑枷游街示众,若是有机会避人耳目,你叫上关清,代我问几句话。”

萧回想都不想应承下来,丝毫不觉得晏昭会让他做什么不能做的事。

晏昭将纸折了两折,从铁栅栏的缝隙塞给他。

“天黑夜冷,北风太急,酒留下,你回去吧。”

“亏我想着你才来,当这是什么好地方,你倒赶起我来了。”

萧回席地而坐,取酒盅来满上,递给晏昭,他走近接了,两杯相碰。

“阿公可有问起我?”

“这么些日子以来,我就见过温大儒三回,回回烂醉如泥,不过瞧着不像是心有郁结的模样。”

晏昭一饮而尽,又道:“出牢狱之后,我应是做不成官了,也不知天都谋生易不易。”

萧回想说,你做不成官了,但我还是个殿下呢,虽然是质子,也是有俸禄的。

养一家老小,拮据些,也不是过不下去。

话到嘴边变成了,“这壶酒一两银,怕你日后尝不到,我就不与你争抢了。”

语罢他起身拍拍衣摆上的灰,踽踽走进风雪夜。

晏昭他莫名生出一丝哀恸来,像是余生还要见数不清像这样的风雪不归夜。

雪后初霁,时入冬月末,朱思明行刑的日子定下来了。

万千百姓高呼圣上圣明,路过朱府的时候人人都要唾一口,府第上那御赐的匾额摘下,府中连铺设的白玉石砖都被挖了出了,成一处废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