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血溅五步

血溅五步

昌平帝果然大怒,称:“何人胆大妄为?”

晏昭在殿前跪呈奏疏,不卑不亢重复说了一遍又一遍。

萧回听着不是滋味,这满朝的栋梁,亦无一人肯站出来为晏昭说一句话。

他这里正好能看到殿前白衣,他说他从来都没有看懂过晏昭,却知道这人和他不一样,和满座之人都不一样。

秦幽二州灾情甚重,在等个月余,恐怕流民都会到天都了,届时徐长慎无翻身之地,也不会有人胆敢不重此事。

只要月余,一切都会尘埃落定,晏昭怎么就等不了呢?

御前秉笔大监试探地问皇帝,“陛下,可要他呈奏疏上殿?”

“你去呈上来,叫他跪在殿外。”

秉笔大监战战兢兢呈上去《乞赈秦幽饥民疏》,也见到了堪堪十七岁的少年儿郎。

有此儿郎是南梁之幸,可这样的人走不长远的。

皇帝看过奏疏后问中书令徐长慎,“秦幽二灾情是否属实?”

徐长慎闪烁其词,昌平帝便知道此事是真,自然也知道他是为方田税法隐瞒不报。

幸亏是晏昭捅破了此事,要是流民遍地后由世家参他一本,徐长慎才是翻不了身。

他咬牙切齿道:“孤一向倚重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孤的?”

徐长慎不辩解,叫昌平帝心生疑窦,当即便道:“着有司彻查,若秦幽二地灾情属实,即刻开仓赈粮,户部拨银万两以赈灾民,二地减免赋税一载,方田均税暂歇,使民休养生息。”

百官高呼圣上英明。

晏昭听文华殿山陵之声,松了口气,轻笑了笑。

“殿前之人犯上,杖三十,押入牢中,待灾情之事查证后,再行发落。”

没有人敢为犯上罪名的人开脱,三十庭杖后再有牢狱之灾,运气稍背些的直接死了也未可知。

庭杖时已入夜,殿前灯笼一盏盏亮起来,十七岁的白衣少年紧咬着手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三十庭杖后,脊背血肉模糊,被拖着压入牢中。

萧回的身份不敢去看他,景珏和关清要去无人会阻。

他只能扮作仆从小厮,拎着伤药食盒,低眉敛目去大牢里探望。

晏昭昏迷着,白衣染血,倒在干草堆上微微起伏着。

景二公子浓眉凛然道:“开门。”

狱卒踌躇着,赔笑,“二公子您知道,这不合规矩。”

“他是为灾民请命才犯上的,就算下大狱,陛下也不是要他死的意思。兴许等灾情一过,陛下息怒还要给他加官进爵,要是耽搁了救治,真害了性命,你才是担待不起。”

狱卒知道这回事儿,犯上这罪确实是莫须有,闻关大公子的话有几分道理,点头哈腰开了门,还要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教人知道是他放他们进来的。

景珏听够了废话,塞给他一锭银子,狱卒眉开眼笑接了,不再絮絮叨叨,给他们让出了一炷香的时间。

萧回不吭声,蹲到晏昭身侧,顾不得礼仪不礼仪的,剪开了和皮肉粘到一起的衣衫,再用干净的纱布裹上伤药,一层一层缠上去。

晏昭醒着,扯起一抹笑来。

萧回伸手覆到他额上,默不作声从食盒中里取了一碗粥和一粒丸药,扶着晏昭坐起来,不由分说塞给他。

晏昭含着药丸,攥着萧回指尖轻声说:“我没事。”

草原蛮子如胡伦池一样颜色的眼睛盛着水光,眼尾烧着愤怒的红光,兴许那也叫哀伤。

于是晏昭滚烫的掌心轻抚他的手背,无声重复他没事。

关清古怪地看着两人,余光瞥向景珏,见他似无所觉,又不免嫌弃自己。

这两人从十二岁开始就是这么黏黏糊糊的,他不是第一回见,可每回见了都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不是能藏住话的人,有担心晏昭的心思在,也为了另一件事。

“你们说的,等过了这几天,秦幽两地的灾民就会到天都,势必会引发乱象,届时不必泽芳兄御前跪呈奏疏,陛下也会下令赈济灾民。”

关清他爹说,晏昭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

“等不了这几天吗?非要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陈诉灾情,你图什么?”

萧回转头抿唇死死盯着他,想这关溯沉怎么回事,阿昭哥能图什么,图这一身伤痕吗?自然是图这万千百姓。

“御前奏呈前我查阅过秦幽旱情细考,一日而丧百人。天都城百官各有考量,要借灾情作为扳倒政敌的契机,他们等得了时机,百姓的性命等不起。”

关清听过他的话后松了口气,混不吝笑道:“嘿,我就说嘛,晏泽芳不愧是晏泽芳。”

景珏在旁只管沉默,眼底却有些艳羡,嘴上不饶人。

“百姓的性命等不起,我们的昌平帝可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好皇帝,你的性命就等得起了?”

“昌平帝继位还不满一年,天降灾祸,我这个忠犯人主之怒的人,会有人替我求情,何况还有阿公和你们,最多就是无官可做。”

景珏嗤笑,“最多就是无官可做?”

得罪了皇帝恐怕不是一时无官可做,那你苦读十载还有什么用处?

晏泽芳立志为民请命,为了救百姓一次,而放弃仕途,因小失大,这也不是晏昭行事的风格。

几句话的功夫,晏昭动作稍大,背后的纱布隐隐渗出血色来,萧回冷冷道:“你们都闭嘴。”

景珏冷哼一声,不情不愿拂袖出了牢门,剩了萧回在喂晏昭喝肉糜粥。

“我是背后受伤了,不是手伤了擡不起来。”

“讨厌我喂你饭?”

晏昭想说,不讨厌,只是像手脚残废一样被人照顾,他怕以后不好办。

“讨厌也没办法,你忍一忍。”萧回冷淡说道:“我买通了狱卒,每隔十日来看你,给你留够伤药,要记得自己涂。”

“哎,你说的像是我要在这里待上许久一样。”

萧回心道,恐怕要等赈灾事宜结束之后了。

古来灾情都是照妖镜,只怕还要照见更多不平事。

秦州幽州两地开仓赈粮,燃眉之急稍缓,转眼十月授寒衣,流民也到了天都城外。

灾情之事仅从晏昭口中出,入昌平帝耳。

他做太子时不曾出天都体察民情,自然不会知道,灾年成荒,逃荒者不知凡几,赈灾款项能不能到位还是两说,于是天都城外聚集了不少流民。

百姓怨声载道,民间已有起义之声。

听闻此事时萧回正和晏昭在监牢里一人捧一碗稀粥就着咸菜吃。

晏昭背后的伤结痂但迟迟不见好,牢狱阴寒,这也没有办法。

“和你同年科考的榜眼郑从彦,授官翰林检讨,因人手不够,被调派到天都城外安抚流民去了。”

晏昭:“城外有发放赈灾粥吗?”

“听说是有的。”

只是听说,毕竟他个质子不便出天都。

晏昭想问的也不是这个,而是赈灾粥是什么样的。

精米精面,厚粥浮筷,这是自古而然的赈灾粥。

“哎哟,二位公子哟,外面粮价都涨上天了,您二位还在这儿慢悠悠吃着,今日起都城戒严,您可快些走吧!”

狱卒哪里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寻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却不能够了。

“天都北门流民营暴动,玄武军统领季无尘奉命诏前去平乱。难民称除上官巡视那日白粥浮筷,之后每日都是粗粝麸糠混着沙石的粥,粗麸糠粥就麸糠粥吧,好过饿死,不成想连麸糠粥都克扣,真是造孽啊!”

狱卒催着萧回赶紧出来,忍不住对这朱门绮户人家发了一通牢骚。

“一斤米能换三五斤麸糠了,就算米不够,把人当牲口,麸糠不能叫牲口饿死啊!”

萧回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外头都传遍了。”狱卒瞧了眼这蓝眼睛质子,这些时日打交道,他虽不喜蛮人,但觉得这质子不坏,乐意和他说些平头百姓的苦事。

“况且,能活着谁愿意起义当反贼,玄武军都用镇压了,肯定是有流民作乱。反贼的身份一打上,要么称王称霸,要么就一个死字。你瞅瞅我们这些人做梦都不敢当王侯,就冲着死字来的,肯定是活不下去了才冲着死去的。”

狱卒小官说的在理,叫旁人听了,少不得他也落个反贼蛊惑人心的罪名,可总归南梁已经糟成这样了,被他说两句,也不会更烂。

萧回拱手揖道:“受教了。”

身处高位上的人不知人间疾苦的,尤其是九五至尊,更是想不通百姓为何要做反贼,当他们是升斗刁民,觊觎王侯富贵。

昌平帝自下令赈灾起还以为民间会感恩戴德,是以,听闻叛乱时震怒,遂令季无尘不惜代价,诛杀反贼,平息叛乱。

御史台冒死直谏,称镇压流民易,抚民心难。

当以抚慰民心为先,彻查流民因何反叛,施以怀柔之策。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御史台要抚慰流民,却忘了抚慰少君帝王的怒火。

季无尘奉命诛杀城外反贼,九重宫阙跪立的御史佬儿满脸泪痕,恳求帝王三思。

城外血流如注,宫闱内的老臣以头抢地,匹夫之怒,血溅五步而止。

滚烫的血总是会让人生出一点愧疚的,昌平帝终于是遣人去调查赈灾事宜了。

萧回以草原质子的眼睛来看,都不免为他惋惜。

此刻最庆幸的竟然是晏昭不知这些,他在狱中,没有见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