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尘去晦
洗尘去晦
晏昭说让叫上关清,萧回自然是要叫上他。
他没有来过尚书府,不知朱大人家抄家之前是何等恢弘气派,只见院落破败荒凉,玄武军围困,知道这是给朱思明的恩典,死刑都判了,却不用蹲大狱。
有季无尘一位看管,料他插翅难逃。
朱大人为官时人人奉承,落难了鲜有来送行的,便宜了萧回,稍稍和季无尘说和几句,就让他们问了。
季无尘在旁,萧回问的都是晏昭写给他的,没什么不能听。
“朱大人贪墨敛财百万,为何还要在南梁为难之时贪走赈灾银和粮草,将粮草换成等重的粗劣的麸糠?”
这是晏昭问的第一个问题。
关清本来只是听闻朱思明贪墨敛财无度,此时一听怒上心头,骂道:“你个狗官!贪了这么多钱,能买多少精米,就算将精米换成麸糠,能活多少人,眼下又是饿死了许多人?”
朱思明瞧这怒发冲冠的少年儿郎,恬不知耻一笑。
“饿死的人怎么能怪我?三山六水统共这些田地,遇上灾年兵祸颗粒无收,有人要酿酒有人要制糖,有人就得做两脚羊!”
他都已经刑枷在身了,哪里需要顾及脸面风骨,从动了贪财的心思起抱着侥幸度日,有今日也不算意料之外,不成想是少年人给他送行,便也好心提点他们。
“一斤精米可换三两酒、三块糖、三斤麸糠,若能换三斤麸糠他们也就瞧不上这点粗糠了,唯有那一斤施舍的糠可活贫贱人的命!”
“若是精米细面,哪儿还轮得到贱民?”
好赖关清也是读了百臣列传的人,到叫他这番歪门邪道的话噎得哑口无言。
“国无虫蠹,三山之田足可济民。克扣赈灾粮,致使本来能活的人也没能活下去,还要赞你以一换三功德万丈吗?”
萧回先认得皎如明月清风的晏昭,更是听不得这种诡辩。
关清一想是这个道理,差点让这老匹夫带进沟里去。
“高筑墙,广积粮,以备不时之需。若非前人克扣下来的东西,如今外头那些饥民何来的赈灾粮?”
关清撸起袖子怒道:“你、你混账!”
朱思明无所谓狂笑一声,道:“竖子浅薄无知,不通世务。”
萧回又问:“吴州朱氏之家并不逊于烟阳世家,朱大人不缺银两,因何贪财至此呢?”
朱思明一默,后讽笑道:“谁会嫌银子多呢?”
这个理由勉强说得过去,谁都不会嫌银子多,那有许多银之的富贵人家,拿银钱来做什么?
穿锦衣华服,尝珍馐美味,太俗太俗。
“天下事都是门生意,天下人无一不是生意人。我有更多的钱就能贿赂更尊贵的人,买更大的官,赚更多的钱。”
气得关清擡脚踹他,人命怎么能是生意!
季无尘冷冷旁观少年将这鬓角生斑的老臣踹得一趔趄,又不得不承认,官场上能混到位极人臣的,总不能说他的为官之道无一丝可取之处。
晏昭想问的萧回都问了,虽然听起来像是车轱辘话。
受令押朱思明于天都城北门,季无尘宣读其罪行罪状,以供百姓泄愤后处斩。
城外雪融进泥泞中,污秽不堪,倒显得是罪人污了一地清白雪。
远望一切的萧回苦大仇深抱着猫儿,齐行之笑他,“嫌它重放它下来就好,做什么这副模样?”
“它冷我也冷,抱着暖和。”
萧回和猫儿相视一眼,兀自嫌弃地移开目光向别处。
是日天大雪,朱思明的尸首由朱氏子弟收敛,扶柩还于吴州,听闻并未葬于祖地。
到底是隆冬,天都城也有了如轻絮一样的大雪。
肥猫儿怕冷,又忍不住想下地玩耍,萧回将它放到地上,它踩了踩新雪,呜呜地叫了声,扒着萧回的衣襟不松爪。
“古语云:惯子如杀子。你太娇惯它,当心它以后上房揭瓦!”
萧回道:“那是养儿子,不一样,矜宠娇惯的妾室不敢上房揭瓦,不用担心这个。”
语罢他又收敛了笑意,心有疑虑,问道:“天子脚下,梁都城外,比不得秦州幽州天高皇帝远,就算朱思明狂妄至极,他真的敢在此处苛待百姓,逼民造反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死了,螳螂也死了,是否真的有一只黄雀还在幕后呢?
萧回不怎么在乎南梁官场倾轧,但他担心温大儒身涉其中,殃及晏昭。
齐行之啜茶,并不答他,由他在望星楼来回踱步。
“朱思明一事已经盖棺定论了,你倒不如想想,年节将至,适逢灾情缓解,皇帝会不会开恩大赦,省得晏昭还要在牢狱内过除夕。”
草原质子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也无法撼动南梁的官场,他应当想想他能插手的事,他关心的事。
真叫齐行之说中了,腊月初八,皇帝开恩大赦,本就没什么罪行的晏昭自然在大赦之列。
萧回本来想去接他的,被赁给他们房屋的屋主孙大娘拦住了。
“你就空着手去?”
萧回一头雾水,“还要拿什么东西?”
孙大娘大怒,“牢里不干净,得好好去晦气,这还是年关,可把晦气带进家门!”
萧回低头告罪,恭谨请教她,“敢问如何去晦气?”
孙大娘一瞧这蛮人不通她们中原教化就来气,又想着他到底年轻,不知道这些也不奇怪,好心将一条条去晦气的法子都告诉他。
缺的东西孙大娘都给送来了,繁琐得很,一来二去,萧回也就没能去接晏昭。
牢狱阴寒比不得别处,就算衣食都不差,在牢中小半年消磨人身子骨,这不就巧了,临到出狱,染了一身风寒。
狱卒送他出来,还特意张望了一下,原以为会有人来接他呢,白茫茫大地无一人。
“您快回家吧,找个大夫调理调理身子,正年轻,不怕,养上几个月也就养回来亏损了。”
晏昭谢过这狱卒,“承蒙厚恩,若是不嫌弃,令郎读书若有疑难可到栖凰河西岸寻我。”
这不是晏昭不知谦逊。纸笔甚贵,狱中小吏这等人家不叫孩子做个睁眼瞎,来日认得几个字,狱卒这活计走走关系还能传给他。
身份不算高贵,上头不能得罪的神仙如云,不过油水不少,养家糊口绰绰有余。
读书入仕做正经的官是不敢想了,读书人清高大都不愿教他们这种人家的孩子,故而老狱卒听到晏昭的话之后才红了眼眶。
“吾儿名叫赵小泉,多谢公子,回头我一定带他登门拜见您。”
晏昭罢罢手,沿着天街南去,急着回家。
他忧心萧回,早说了要来迎他,失约是小,该不是出了事吧?
心里焦急,一时忘了身上寒凉病痛,直到见着了安然无恙的萧回,他提着的这口气才松下来。
萧回惊愕地想看天时,发觉今日乌云蔽日,确实看不出时辰来。
晏昭看到门外燃着的火盆和涤尘的干艾草,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
民间确实有跨火盆和艾草扫身去晦气的说法,蛮人应当没有这个,那必定是有人告知他,匆忙准备的。
火盆里堆起的干柴燃起的火焰太高,烧不注意就会烧掉衣摆。
萧回皱着眉在烟熏火燎中伸手去掉几根干柴,趁着还未熄灭的火势冲晏昭伸出手。
“孙大娘只说让跨火盆,你快点,别烫着了。”
隔着扔掉的干柴烧起的烟雾,晏昭不用他扶,却鬼使神差复上了掌心。
萧回用力握紧,领他跨过晦气霉运,手掌心滚烫,他捡起艾草草草扫了扫,一手抚上晏昭额头,无限懊恼。
他都答应了晏昭要去接他的,结果忘了时辰,害得阿昭哥一个人在冷风里走了这么久。
“我去找大夫。”
萧回移开火盆,将晏昭带回屋里,说:“我和春喜还有关清,里里外外都打扫清洗过,你歇一会儿,我去找大夫。”
“哎,不要着急,一件一件来。”晏昭嗓子微哑,笑道:“去晦气完了没有?”
萧回愕然出神,低头从袖中搜搜索索好半晌,又觉赧然,不想拿出来。
“孙大娘说,红绳上有喜神,转运去晦,还能保平安。”
谁知道孙大娘祖籍何处,哪里学来的民间风水。
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关阿昭哥,萧回照做。
他手笨得厉害,孙大娘给了几缕红丝线,叫他自己编红绳,萧回编了拆,拆了编,反反复复几回,堪堪掌握要领。
便是如此,编的红绳还是扭扭歪歪的,有些配不上阿昭哥。
岂料晏昭伸出左手来,将手腕放到他面前,眉眼微动,笑而不言,尽在意中。
红绳偏长,晏昭的手腕瘦削,足足绕了三圈,萧回才系上绳结。
青衣墨发的公子斜倚在床榻上,脸色泛着病态的红,凑近了,眼含秋色。
他擡手抚上萧回的眉眼,衣袖从小臂滑落,恰好露出那抹红来,皓白的腕与刺目的红,叫萧回心尖上一烫,目光游离向别处。
晏昭深知他此举不当,脑子却不够清醒,只是看着萧回的眉眼,就想将他眉宇间的愁闷抚平。
奈何啊奈何……奈何他如今不清醒,不仅没有抚平蹙眉,反而忽地凑近了,鼻尖一息之隔,呼吸可闻,忘了遮掩眸中的含情缱绻。
吓得草原蛮人手脚无措,捏着指尖,匆匆撂下句话跑了。
“我去找大夫,你躺着歇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