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 黎明之夜

夜深,洛陵灯火阑珊。

皇城深处,碧霞宫灯笼微摇,红烛暗香,轻烟缭绕,帘幔低垂。

檐角风铃被夜风吹得轻颤,发出如泣如诉的低吟。

月色如水,泼洒在檐下台阶上,一片银白恍惚。

宫中东侧一处偏殿,卫清挽身着素青宫衣,玉步生风,缓缓步入厅内。

厅中,郭仪、许居正、霍纲三人已等候良久。

灯光映照下,这几位朝中重臣神色凝重,衣袍未整,显是匆匆赶至,心事难宁。

卫清挽缓缓坐于主位,抬手示意,轻声道:“都坐吧。”

三人起身行礼,落座后,皆沉默不语。

偏殿内一时寂然无声,只有铜炉中檀香袅袅升起,在空中缠绕不散。

良久,卫清挽缓缓开口,语气如风过寒林,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明日,便是比剑之日了。”

一句话,如寒露滴落,冰入骨中。

三人皆面色一沉,许居正率先点头:

“是。陛下意欲重提剑约,我们虽知阻拦无用,却仍忧心难平。”

郭仪沉声道:

“三剑之约,乃江湖绝命之局。秦玉京老而不衰,宗师之威,非凡人所能抗。我等虽信陛下之勇,然……此事,非血可解。”

霍纲也皱眉:“圣上为国威自上生死擂,忠勇可赞。可若真有闪失,大尧何去何从?”

卫清挽微微颔首,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但目光却如秋水般清寒。

“夫君之心,我知。”她轻声道。

“若只是为了威望,他大可不必比剑。如今比剑,不过是为了正名,也是为了安定江湖人心。”

“可我也知,”她语调转低,似风中呢喃。

“他能胜,自然最好;若不能胜……难道便要在那擂台上,硬接三剑?”

许居正顿时变色:“不可!陛下龙体,岂能做此儿戏?那可是秦玉京!”

霍纲也沉声道:“圣上若真有不敌之态,臣等宁愿担罪,也要上前相劝。”

郭仪神色更沉,眼角划过一丝狠意:“到时候,就算全朝为之担责,我等也断不可让陛下殒命台上!”

卫清挽听完,点了点头,眼神终于多了一丝情绪,是藏不住的忧虑:“所以,我才请三位来此。”

她看着三人,一字一句地道:

“若真到了那一刻,夫君无法接下三剑,我希望你们三人能代朝百官,出面阻止。”

“让这一战,不再是死局。”

许居正低声道:“殿下之意,是要——认输?”

“不是认输。”卫清挽摇头,语气坚定,“是臣子护君,百姓请命。”

她缓缓起身,走至窗前,望着那月华洒落的皇宫苍穹。

“我已命人秘密在坊间鼓动万民书之议。”她轻声道。

“若三位肯出面,配合我调度,召集文士、百姓联名上表,朝野合力,求陛下勿为此事以命相搏。”

“这样一来——陛下已登擂,礼数已尽;三剑之约,形式已具。”

“但一旦性命堪忧,便能顺势止剑。”

她缓缓回头,目光一扫三人:

“届时,朝中有言、民间有请,江湖有谅。哪怕接不下三剑,谁又能苛责他?”

郭仪沉默了。

霍纲也不言语。

许居正缓缓闭目,片刻后长叹一声:“这也是……无奈之策。”

郭仪点头:“殿下此法,虽权谋手段,却保得陛下周全,也保得百官面子、百姓信心。”

“臣,愿行此事。”

霍纲也点头:“若能护得龙体,臣等……哪怕以身代罪,也在所不辞。”

许居正睁眼,目光沉沉:“这一计,虽不光明,但确实稳妥。”

“我等三人,会亲自出面联络朝中清流,调动舆论之力。”

“明日之战——陛下若可胜,自当成帝王威名;若不可胜,也断不可血染长亭!”

卫清挽微微闭目,轻轻道:“谢三位。”

一言落地,三人皆起身拱手,肃然道:“为陛下,为大尧,为苍生,此是职责,不必多礼。”

卫清挽抬眸,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但那笑里,却有无尽沉重与不舍。

她轻声道:“这天下之重,在他一人肩头。可我只是个女子,无法上阵,无法护驾。”

“所能做的,不过是为他,筹谋一点退路罢了。”

郭仪肃声道:“殿下无愧母仪天下之位。”

霍纲拱手:“陛下得殿下此助,乃大尧之幸。”

许居正一揖到底:“此谋,此情,老臣敬佩。”

月光泻入窗棂,照得殿中光影斑驳,几人影交错在烛火之间,如同执炬之人,于夜中奔走。

卫清挽轻声道:“诸位,辛苦了。”

“去吧——”

“明日,是一场劫,也是一次试炼。”

三人默然点头,躬身告退,步履稳重,神情庄严。

帘幕之后,卫清挽独立殿中,长发如墨,眼神却清亮如镜。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宫门,轻轻开口,低语如风。

“夫君……”

“你要战,我便为你清除所有阻碍。”

“你要胜,我便为你聚拢所有人心。”

“可若你战败……”

“也请你记得……”

“我为你,早备好了一条……活路。”

殿外,风拂过宫墙,月华流泻,百官之谋,百姓之请,皆已在夜色中,缓缓成形。

而明日长亭之下,一剑,便是乾坤。

夜未央,洛陵沉寂。

可在某些角落,却悄然燃起了星星灯火。

郭仪、许居正、霍纲三人并肩行于夜色之间,未乘马车,只披斗篷而行。

夜风猎猎,卷起衣袂,吹散鬓角白发,三人却步履坚定,神色肃然。

这是他们许久未有过的行走——

不是入朝赴政,不是宴请宾朋,更非操持国事,而是为一人。

为陛下。

为了那位,甘愿以一己之躯,赴那三剑之约的少年天子。

“人心可聚否?”许居正低声问。

郭仪道:“若不能,我们便替百姓写。”

霍纲却忽然摇头,目光坚定:“不,我们不替他们写,我们去——让他们自己写。”

“写那一纸,请陛下留命的……真心之书。”

“到时候,真有不测,我们代百官,万民书代民心!”

……

就这样,三位大臣,在黑夜之中,悄然踏入了洛陵坊间。

第一处,是南市染坊。

那是工户聚集之地,昼日里车马熙攘、商贩喧闹,入夜之后,却一片寂寥。

他们轻叩木门。

门后传出急促脚步,一位老染匠披衣开门,见是三位大臣,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郭仪微微颔首,沉声道:“打扰了,我们有一事相求。”

于是,他们点起油灯,在那昏黄灯火下,将事情娓娓道来。

老染匠听得神色大变:“陛下要亲自比剑?”

“是。”霍纲点头。

“可若真敌不过,那……”

“正因如此,我们希望百姓能写下请愿书。”许居正拱手,语气沉重,“让陛下知,百姓不求胜,只求他安好。”

老染匠听罢,沉默片刻,忽地泪目。

“当年我儿参军战死沙场,如今家中只余我老妻两人。若非陛下怜恤,免了赋税,我早已葬于荒郊。”

他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朽不才,愿第一个签字画押!”

“陛下愿意亲自出战已经很是不易,如若真的敌不过秦玉京,认输便是。”

三位大臣赶忙扶起。

接着,染坊掌柜也闻讯而来,邻舍纷纷聚拢,听完原由,纷纷点头称是,连声道:“我也写!”

“算我一个!”

“陛下愿为我等赴死,我等怎能让陛下独自承之?”

很快,第一份“万民请愿书”,在灯火下传开,一笔一划,粗拙却真切。

三位大臣离开时,身后老匠人执灯相送,目送他们远去。

……

第二处,是东门学塾。

书生聚集,文人辈出。

郭仪等人甫一说明,便引来诸多书生环绕。

“这怎可?圣人之身,不可为蛮夫所辱!”

“剑道争锋,江湖之事,怎可牵连帝王?”

“若圣上有失,天下安得久宁?”

但也有冷静者摇头道:“然则,不应战,百姓将以为皇室懦弱;应战,若败,又岂非重蹈淮北之祸?”

三位大臣将卫清挽所定之计细细道来,终令众人沉思。

最终,一名年纪尚轻的书生霍然起身,长揖一礼。

“陛下若愿赴剑台,已是无双英勇。”

“吾等为民,请陛下三思。若伤难敌,愿万姓共表——请陛下,收剑!”

“那失去一州之责原本是淮北王的,陛下不愿意放弃一州百姓,如今宁可重新背上失去一州的责任也要比剑,我等又岂能寒了陛下的心?”

他说罢,提笔第一签。

随后百余名学子纷纷跟上,或附诗句,或画押,皆是自发而为。

……

第三处,是北巷屠坊。

血腥之地,铁血汉子云集。

许居正一开口,便有屠夫怒道:“那狗日的秦玉京,的确是个厉害角色!”

“可陛下是我们大尧的主,怎能让他一个江湖人欺辱了去?”

霍纲却摇头:“非欺辱,是约定。淮北王立了约,而今民心已聚,江湖人也要看。”

“可若真比不过呢?”郭仪问。

屠夫顿时冷了脸,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那便认!认又如何?”

“天下第一,有几人敌得过?”

“秦玉京乃是天下第一,谁人能敌,陛下能够亲自出战,已然是勇气可嘉!”

“陛下愿意为我等百姓冒死出战,已是天恩!”

“要我签字?我第一个来!”

他扯下腰间血布,按上血手印!

“陛下若有伤,我屠汉子百人,愿以命赎!”

这一话,激得旁边众人群起响应,叫声如雷,震动整条巷子!

……

一夜之间。

洛陵十三坊,四十六铺。

皆有三位大臣亲至。

他们穿行于民间街巷之间,收文书、阅誓言、观笔墨。

百姓、文士、屠户、妇人、商贩……纷纷签下自己的名字,按下指印,落款章押。

“我们只盼,陛下平安。”

“剑台之上,不论输赢。”

“只盼,陛下能活着回来。”

……

到了天色微亮时,三人回到定所,收得万民书近三千余份!

皆是百姓亲笔!

郭仪望着那摞起如山的请愿书,一时语塞。

许居正老眼微红,颤声道:“百姓……从未让人失望。”

霍纲则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泪笑交加:“这民心……才是真正的金汤城墙啊!”

……

而在遥远的养心殿内。

卫清挽静坐窗前,听着暗卫低声回禀。

听完,她缓缓闭目,轻声吐息。

“万民书,已成。”

“比剑台上,成败自有命。”

“可若夫君有失——”她缓缓睁眼,眼神中不再有柔婉,只余沉静。

“这,就是他退场的台阶。”

“也是,天下,保他之意。”

月光清幽,金瓦红墙之间,一纸纸请愿书随风而动,如同万民之心,托举着那即将走上剑台的帝王之身。

这一战,是国威。

也是人心。

醉梦轩,夜深。

这座洛陵城中最高的楼阁,在夜色中仿若一柄插入天穹的剑,默然矗立于城北。

风起处,帘幔微动,星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楼阁顶层那间密室里。

密室中灯火极静,仅一炉香气缭绕,素白几案,玉盏薄茶,屋角有一架高背轮椅,静默如人影。

千流坐在那轮椅中,依旧是一身白衣,银发披肩,眉目苍白如雪,面容却沉静如湖。

他一语不发,但指间却缓缓动着——那是他一贯的表达方式,手语。

“萧宁哥哥,决定了吗?”

千流抬眸,看着案几对面的那人,目光清亮,却藏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担忧。

对面,萧宁披着便服,神情并未如寻常那般轻笑,反而透着一股罕见的沉凝。他看着千流,点头轻声道:

“决定了。”

他语气不高,甚至有些轻缓,仿佛这句话,并非在向人诉说,而是在对自己,做一次重复的肯定。

千流望着他,缓缓抬手,指尖翻转间,打出新的一句:

“此局虽周密……可秦玉京身手,已非凡人之所能揣度。”

“他是意外。”

“一个最大的变数。”

千流望着他,眸中写满了不安,那是一种少年对兄长最真切的担忧。

他知道,这一次,萧宁不只是要比剑。

这局棋的下法,从不是“胜负”二字那么简单。

他心里明白,明日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胜,萧宁之威,将彻底立于人心之巅,诸王不再有喘息之机,朝臣无一敢逆天命。

若败……

则前功尽弃。

不只是一州之地。

更是威信倾塌、局势失衡,甚至可能……伤及性命。

他知道这一切,他理解。

可越是理解,他就越不能平静。

萧宁看着他指间翻飞的手语,神色依旧未变。

他只是轻轻地,将茶盏推开了些,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那满城夜色、山河寂寥。

“正因他是变数,正因他是意外。”

“所以我才必须亲自应战。”

“若我连此一剑都不敢接,又如何问天下?”

萧宁声音低沉,如夜风穿林,却格外坚定。

“这局棋,不止是比剑。”

“也是人心。”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千流一眼,眼神沉静却极具穿透力:

“为了天下百姓。”

“为了那被淮北王擅自割去的一州百姓。”

“我宁可再一次,将自己的背,立在最前方。”

“这一回,朕亲自上。”

“要么赢。”

“当然,也不会有另外的结局。”

语气平静,字字如金石。

千流猛然抬头,目中神色激烈变幻,终是猛地抬起双手,打出一句快而重的手语:

“哥哥!你若有失,那我……”

他没有打完。

萧宁已然抬手,截住了他余下的比划。

“你不必说。”

“若我真有什么意外,天下自有你的容身之地。”

“若我能接下三剑,醉梦轩依旧是醉梦轩,千流依旧是千流。”

“更何况,明日之局,是你帮我定的,自然是万无一失。”

他走近千流,伸手轻轻搭在他肩上,眼神格外温和:

“千流,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你天资绝世,心智过人,但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你只是在——替我守。”

“你为我守着醉梦轩。”

“守着暗线。”

“守着那些,我暂时腾不出手来保护的地方。”

千流的喉头轻轻动了动,眼中仿佛有光滑过。

他缓缓抬手,一字一顿地打着手语:

“既然如此。”

“那我……支持你。”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

“我都在。”

手语落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已坚定如铁。

屋外,风起,夜色寂然。

密室窗棂之外,是整座洛陵城的轮廓,月光映照之下,宫殿高低错落,山河静卧如眠。

千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萧宁的手背。

一切都已明了。

他不再多言,只是缓缓将轮椅转至窗前,与萧宁并肩望着那深沉的夜空。

“萧宁哥哥。”

他在膝上打着一个字。

然后停了很久。

仿佛那一个字之后,所有语言都已多余。

那字是——

“等。”

他们都知道,明日将至。

等待的,不止是一场比剑。

而是一次王朝命运的翻覆,一场乾坤逆转的洗牌。

千流静坐,萧宁负手。

二人对视无言。

窗外的天,沉得如墨。

但星光却一点点,从乌云背后探出轮廓。

仿佛透过层层棋局,窥见天命将启之光。

——

此夜终将过去。

而比剑之日,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