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三章 深藏若虚
薛嵩离开之前,特地去了趟卢龙军驻地,见了见他的老部下乌承恩。
两人一见面,先是吵了一架,由此可见,两人的关系是真的好,只有亲近的人,才会毫不犹豫对你破口大骂。
乌承恩为啥火大呢?因为当初就是薛嵩暗中让他投靠裴宽,寄希望于裴宽将来能帮薛嵩在长安说上话,将薛嵩调回长安。
结果呢,裴宽在范阳没站稳,被张守珪系给摆了一道,乌承恩在大理寺差点被打死。
“你不是说,河东裴氏,公侯一门,冠裳不绝吗?连安胖子都没有斗得过,差点害死我,”乌承恩一个劲的抱怨,故意要让薛嵩知道,他是受了天大委屈的,能活下来了,纯属运气。
薛嵩顿时斥责道:
“你懂个屁!十个安禄山加起来,也斗不过裴宽,之所以裴宽输了,那是因为朝廷有人想让他输,你以为一个安禄山,能搬的动裴宽?范阳的情况,裴宽那一套行不通的,朝廷就是看明白了这点,才想办法将裴宽给弄回去了,他只要回去,长安就不会有人敢杀你,别发牢骚了,一把年纪了,气性这么大干什么?”
乌承恩虽然是个非常心狠手辣的军头,但却是个碎嘴话痨,逼逼叨叨又发了一大通牢骚后,这才道:
“你也小心点,我离京之前,特地拜谒了盖相,从他老人家口中得知,张献诚在大理寺差点让人给毒死,”乌承恩说道:
“每每想起这件事,我就一阵后怕,当时只有我们两个将裴宽给卖了,我是扛不住重刑,而张献诚,还没用刑便全都招了,你将我安插进裴宽帐下,人家张献诚也是被安插进去的,可见安禄山也在防着你,但是我很好奇,在长安想要弄死张献诚的,会是谁?”
薛嵩皱眉思索半晌后,摇头道:
“长安的水有多深,连我置身其中,都需临渊履薄,步步惊心,那个地方,有时候想要弄死你,甚至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过张献诚已经被放回来了,仍旧在范阳任职,说明什么?”
乌承恩愣道:“说明什么?”
“我也不知道,”薛嵩摊了摊手。
乌承恩冷哼一声:
“你这不是说了一句屁话嘛,不过话说回来,跟我一起回平州的颜杲卿,是个硬骨头,被打了个半死都没卖了裴宽,这个人做事严谨,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其人品德无暇,是真正的君子,你以后对人家态度好点,别再像从前那样了,此人当下极得陛下看重,朝堂上对他也是印象极佳。”
“他人呢?怎么没有见到他?”薛嵩问道。
乌承恩点了点头:“他跟他那个儿子,去了边境,此人精谙治兵之道,乃文武全才。”
“他去边境做什么?”薛嵩问道。
乌承恩小声道:“我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毕竟李光弼也在防着我,我总琢磨着,李光弼这一次,恐非镇压契丹那么简单,怕不是要灭族。”
薛嵩嗤鼻一笑:
“搞得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你知道什么秘辛了?这件事我早就猜到了,陛下好手段啊,趁着突厥自顾不暇,打算彻底将契丹并入版图,契丹完了,奚也就完了,那么今后范阳和平卢的地盘将会继续向东北延伸,管理起来是个大麻烦,但若设置牧场,比陇右只强不弱。”
当下契丹和奚的地理条件,主要是草原、森林与河流,适宜种地的地方不多,但是特别适合放牧。
放牧不仅仅是养马,牛羊鸡等牲畜都合适。
薛嵩本来是特别想见一见颜杲卿的,但是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劝说安禄山及早整顿兵马。
事实上,颜杲卿去边境,不是针对将来与契丹的大战,而是李琩交给他的一项任务。
烧砖。
当下的大唐,民间的房子基本都是土坯茅屋,老百姓几乎住不起砖瓦房子,主要是因为砖的价格实在是太高了,而价格高,自然是因为产量小。
在东北平原,不仅仅只有黑土,还有黄土,没错,就是黄土高原那个黄土。
黄土是适宜烧砖的,李琩简单的给颜杲卿描述了一下他改进后的烧制工艺,便交给颜杲卿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先是在平卢地区,开设三家砖窑做试验,等到拿下契丹和奚之后,愿意迁徙来这里的河北人,官府将免费为他们修盖砖瓦房子,以抵御北方严苛的气候环境。
所以颜杲卿从长安来的时候,身边带着将作监的十几名工匠,他需要先勘测黄土矿,再确定砖窑设立的地点。
黄土在整个中国北方,都是非常常见的,但后世并不推广黄土烧砖,因为容易造成水土流失,耕地减少。
河北就是黄土大省,但是官方砖窑,却只有八口,主要供应官方营造以及世家大族修建宅院使用。
当下的黑龙江和吉林地区,对于中原来说,一直都是不争之地,主要原因就是气候严寒,以大唐如今的土建水平,实在扛不住东北的气候,也就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那些人,身体机能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并且掌握了一些熟练的生存技能,才能那样自然
环境恶劣的地方繁衍生息。
所以李琩才要加大砖的产量,因为只有这玩意,才能扛得住。
砖头房子烧火炕,就可以熬过东北的冬天。
......
长安这边,与南诏的贸易已经彻底谈妥了,阁罗凤应承下了第一年三十五万斤铜的订单,并且答应大唐境内的商道,也由他们负责修。
条件适当苛刻一点,南诏才不会乱想,不然显得大唐上杆子跟他们做生意,很容易会让人家觉得图谋不轨。
李琩这里,几乎每隔半个月就能收到来自元载的奏疏,而且内容极长,方方面面都汇报的非常详尽。
铸币的事情,因为是朝廷的政策,表面上,已经在江南铺开了,但是背地里的心酸和挫折,肯定是非常巨大的,不过元载在奏疏里没有诉苦。
是的,不能诉苦,你跟皇帝诉苦,会让皇帝觉得,你扛不了事,容易动了更换你的念头。
“运河开通之后,恶钱流入长安的数量锐减,朝廷当下也承担了极大的压力,”裴耀卿在紫宸殿向李琩汇报道:
“钱用不足,除了布帛可以代币之外,长安当下已经出现以物易物的情况,改制嘛,阵痛肯定还是有的,熬一熬也就过去了,但是当下,我们必须找到解决之法,尽快遏制。”
因为新的货币政策出台,导致了江南私铸恶钱的世家,也正在大量回收恶钱,因为恶钱里面也有铜,虽然少,但熔了恶钱铸新币,总是比去挖矿冶炼来的省事。
这样一来,就导致每年都会大量涌入两京的恶钱数量,断崖式暴跌,贸易瞬间受到影响,市场上缺钱,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大行其道。
李琩没有责怪李林甫,因为他知道李林甫尽力了,所以将目光投向了老二武崇晖:
“你在江南那边,生意应该也不少吧?明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你提前没有预估吗?”
武崇晖赶忙道:
“有预见,但没曾想来的这么猛烈,我提前跟江南打过招呼的,嘱咐他们恶钱还是要保供,结果他们抽的太狠了,以至于当下连恶钱都紧缺了。”
这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李琩要规范货币市场,促成良钱与恶钱在市场上维持七和三的良性比例,但是因为开放了民办民制,因此大量的恶钱退出了市场,进入了民办制造业。
刚才李林甫已经说了,长安交易市场,良恶使用比例良钱已经占了一半了,没错,当下的比例非常合适,但是呢,它一直在往下走,有控制不住的趋势,所以交易商家,为了规避货币价值的动荡,采用避开货币的手段,直接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有一个非常可怕的弊端,就是不好收税。
这样一来,朝廷要亏大钱。
“国库还有多少恶钱储备?”李琩看向李林甫道。
李林甫回答道:“七百多万,但是不敢轻易投放,只能是慢慢往外流出,但却解决不了当下的危机,现在已经不是补充恶钱就能解决了,现在是良钱在贬值。”
“要么继续贬下去,要么就是推高物价,”裴宽道。
裴耀卿叹息道:
“本该是细水长流,逐渐减少恶钱,结果做成了堵口断流,江南那边要严厉的警告他们,当下我们还能止住,若是他们继续大肆回收恶钱,可就止不住了。”
李琩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点头道:
“拜萧隐之为江南东道处置使,元载为副使,凡牵扯恶钱回流之州县官员,一经查办,即刻免职,永不录用。”
李林甫等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
不开刀不行了,他们那边乱搞,却搞坏了两京贸易,再不制止,事情会越发不可收拾。
萧隐之以前就因为巡查江南吃过大亏,他本人肯定是不想去的,那边不少他的旧仇人,但是李琩这一次,就是让他去报仇。
右领军来瑱将会带着三百卫士跟萧隐之一起南下,再配合当地的三座折冲府,对江南的顽固势力,来一次大清洗。
跟朝廷对着干,就必须收拾他们。
......
郭淑挨打了。
能打她的除了李琩没有别人,做为丈夫,李琩也不愿动手打妻子,虽然只是一个耳光,但他当时确实是过于愤怒了,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
什么原因呢?
杨绛的孕期比较特别,身体一直都很不舒服,不像别的孕妇,熬过头三个月便差不多,杨绛不是,她总是三天两头便有新的毛病,不是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整个人瘦了好几圈,肉眼可见的憔悴萎靡。
李琩看在眼中,也是心疼,妻子如此煎熬,他却无能为力,太医署也没办法,只是建议休养再休养。
但是在此期间,郭淑有天夜里跟李琩说了一句非常不恰当的话,也许是无心之失,她当时说杨绛被折磨成这个样子,都是肚子里的孩子在捣乱,有克母之象,将来生下来,怕是也不会让杨绛省心。
李琩当时就暴怒了,直接给了郭淑一个耳光
。
不管怎么说,杨绛肚子里那是李琩的种,虽然算是庶出,但是庶出皇子与百姓家的庶出子,毕竟是不一样的,人家将来也是王,也会是公主。
李琩之所以对郭淑动手,是因为他看出郭淑对杨绛肚子里孩子的厌恶,为什么厌恶?因为杨玉环刚死,杨绛便怀孕了,郭淑能不忌讳吗?毕竟是她下的手。
事实上,孩子肯定更早,因为怀孕一个月之后,才会有反应,才能断脉,就算杨玉环投胎,也投不到这个孩子身上。
当然了,也有一种说法,说是孩子在早先几个月的时候,只是肉体躯壳,魂魄是后来才长全的。
但是李琩是不信这些的,他是个唯物主义者,不信则无。
因此,这段时间以来,郭淑一直在设法讨好李琩,而她也深深的感觉到,今后在丈夫面前说话,一定要谨慎,有些话说出去,是收不回来的。
“皇后最近总是心绪不宁,到底怎么了?”杨绛的清思殿内,她已经喊了一旁的郭淑好几声了,但是对方都没有反应。
当然了,其实是她太过虚弱,说话声音太小了,而她的侍女,不敢去提醒郭淑,因为郭淑当下在内宫,权威极高。
郭淑这次倒是听到了,闻言叹息一声:
“没什么,宫里事情繁杂,太过劳心了,今后我每天都来十娘这里,陛下当下最记挂你,我要帮陛下照顾好你。”
杨绛嘴角动了动,没有再说什么。
她一直都很低调,低调到太多太多的人忽略了她的存在,而她之所以如此不显,一来知道自己只是陪嫁女,再者,因为杨玉环的原因,导致她当年的地位非常尴尬。
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个笨蛋,姐姐杨玉环的死,她都不用思考,就知道是郭淑动的手。
如今位居德妃,这是丈夫对自己多年付出的一种奖励,越是沉默寡言的人,心机越是深沉,因为这种人说话是在脑子里。
别忘了,她是唯一一个陪伴李琩度过那段最煎熬痛苦时光的女人,她知道李琩最懂她。
而她了解杨玉环,也了解郭淑,甚至也了解韦妮儿,这位隋王宅内最为默默无闻的杨孺人,实则深藏若虚,虚怀若谷。
“我这里有这么多人照顾,实无需三娘来了,她来,也没什么用,”杨绛淡淡道。
郭淑今天来,是带给杨绛一个消息,她主动向李琩申请,让杨玉瑶出入宫禁,来清思殿陪伴杨绛。
之所以这么做,是在请丈夫恕罪,是一种挽回的方式,并非乐见杨玉瑶出入禁宫。
她很清楚,杨玉瑶跟丈夫有一腿,以前她是容忍不了杨玉瑶的,但是这一次犯了错,所以甘愿做出退让,这样一来,丈夫高兴,杨绛也高兴。
郭淑闻言道:
“你的情况与她人不一样,太医署都没有瞧出一个所以然,你呀,多半还是心疾,太妃与你从小一起长大,骤然离世,你定然忧思过重,三娘能陪伴在你身边,心情总是会好一些,心情好,身体恢复的就快。”
“真的不用了,我不想见她,”杨绛道。
她心里清楚,杨玉瑶与丈夫今后接触的次数越多,出事的概率就越大,郭淑不是省油的灯,容得一时容不了一世。
而她更清楚,丈夫与自己这位三姐之间有真感情,三娘帮了丈夫那么多,以李琩的性子,不可能不报答。
但是郭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认。
郭淑笑着起身道:“好了,你也不必拒绝了,都已经安排好了,只要她进宫之后老实点,别坏了禁中的规矩,我不会将她怎样的,大可宽心。”
说罢,她上前在杨绛的手背上抚摸了一把,随后离开了寝殿。
杨绛面无表情的目送郭淑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