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一章 左右为难
薛嵩只是一个蓟州刺史,但是呢,他在范阳的实力,可不容小觑,一来人家爹做过节度使,提拔过很多属下,这部分人当下已经起来了,自然与薛嵩是共进退的。
再者,人家在朝廷也有人,大伯平阳郡公薛讷的那三个儿子,长子薛徽,左金吾将军,次子薛直,代州副都督,三子薛畅,左羽林将军。
薛嵩与三个堂兄弟依然维持着关系,但是呢,他们这种关系叫做面和心不和。
因为他爹薛楚玉排行老五,所以爵位家业都跟他爹没关系,是靠着自己的本事硬生生混到了范阳节度,但是从范阳节度开始,他们的家的噩梦也开始了。
他大伯薛讷,一生宦迹,多镇守边关,没输过几次,最惨的一回就是打契丹,而他亲爹薛楚玉当年也是攻打奚和契丹,大败而回,折损了郭英杰等数员大将,因而被罢官,押送京师的半路上,人没了。
是的,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种。
薛嵩认定了他爹是被朝廷秘密处死的,所以希望族内帮忙调查清楚,但是三个堂兄弟对此都是含含糊糊,因此将薛嵩给惹怒了。
十几年没回去,再近的关系也近不到哪去了。
薛嵩当下很清楚,想要拥有话语权,想要让朝廷还能记得有他薛嵩这号人,他在范阳就必须有自己稳固的地盘。
北平军兵马使董秦,左骁卫将军同正范阳游奕使刘客奴,裨将罗守忠等等,这都是他的人,甚至乌承恩家族,张守珪家族,也是被他爹提拔起来的。
乌承恩兄弟投靠裴宽,就是他暗中授意的,结果被张守珪系将领察觉,将乌承恩给推了出去打算搞死,也是想断了薛嵩与裴宽的联系,从而断了薛嵩与长安的联系。
因为薛嵩一旦与长安完成沟通,那么薛嵩主掌范阳的可能性将会大大增加,从而侵犯到张守珪系的利益,而当下的范阳,张守珪系是主流,虽然张守珪也是他爹提拔起来的。
小地方有小斗,大地方有大斗,每个家庭还闹内部矛盾呢,别说这么大一个军区了。
“乌承恩派人来信了,他不敢抗命,只能听从李光弼的调派,”
二弟蓟州兵曹参军薛嶷走进衙房,朝他大哥道:“况且还有一个颜杲卿在盯着他,他派人联络咱们,也要避开颜杲卿的耳目。”
薛嵩冷哼道:“他还算有点良心,还知道告诉我,他难道忘了他爹当年差点就死在契丹吗?李光弼一个初出茅庐的生瓜蛋子,冒然举兵,他也不知道劝,唉......”
开元二十一年,薛楚玉令麾下大将乌知义,郭英杰、罗守忠、吴克勤四路共击契丹,结果将郭英杰和吴克勤折在那边了,郭英杰更是被枭首示众。
乌知义要不是跑的快,也完蛋了。
但是乌承恩这一次回来,跟从前可就不一样了,因为他见过李琩。
一个藩将得皇帝召见,那么这个人从今以后,就会将自己当成皇帝的人,因为李琩给了他和颜杲卿直奏的权限,这代表什么?朕拿你当自己人了。
傍大树一旦傍上皇帝,那基本就不会再考虑别人了,这次派人送消息给薛嵩,也是念及往日情分,事关军机,那是一个字也没有泄露。
老二薛嶷(yi)道:
“我琢磨着,李光弼北击契丹,除了是朝廷授意之外,很可能是陛下直接首肯的,听平卢那边都在传,李光弼身边有一个奇丑无比的汉子,来自河西,很有可能就是陛下身边的五十捉生将之一,如果无误,那么陛下应该是想趁着突厥内乱,自顾不暇的时机,拿下契丹,李光弼知晓安禄山不愿意动武,所以故意引战,想将范阳都牵扯进去,这样一来,我们不战,得罪的可是陛下。”
薛嵩脸色凝重道:
“突厥内乱,亦有余力,必然不肯坐视契丹大败,当年咱们之所以惨败,不就是被突厥偷袭了吗?李光弼根本不了解这里的形势,一味的胡乱用兵,安胖子是知晓大局的,也许不会支援。”
“咱们不支援,李光弼还会有后招,”薛嶷道:
“朝廷将德州、博州、贝州划给了平卢,就是避免咱们掣肘李光弼,以三州之物给平卢提供的保障,与其说是保障平卢,不如说是在警告咱们,安禄山不傻,明知有大败的可能,他也不敢违背朝廷。”
薛嵩缓缓坐下,沉默许久之后,缓缓道:
“我怎么觉得,朝廷要在范阳下一盘大棋啊,他们到底是冲着谁来的?安禄山?还是张守珪那些义子旧将,还是我呢?”
老二薛嶷道:“长安那边不是传信说,裴宽眼下与右相的关系正在缓和吗?照这样的话,朝廷恐怕还是要用裴宽那套重汉抑胡的策略,那么首当其冲的,还是安禄山。”
薛嵩摇了摇头:
“事实证明,裴宽那套行不通,他来之后,第一个见的人就是我,背地里咱们也给了他一些支持,但是你看到了,他那套法子,会导致范阳分裂,别的不说,单是赋税这一关,他就跟朝廷交不了差,今上到底是什么想法,当下还摸不准啊,但是只看他派来李光弼
,可见今上并不排斥番将。”
就在这时候,长子薛平急匆匆的进来,手里拿着一封没有拆封的信。
“长安传信,有大事发生,”薛平道:
“二伯(薛直,代州副都督)派来的人说了,只准阿爷亲自拆封。”
薛嵩冷哼一声,接过信封:
“神神秘秘的,他能有什么大事?”
说罢,薛嵩将信封拆开,脸上的表情逐步变幻,转为惊骇。
“到底怎么了?”薛嶷在一旁问道。
薛嵩目瞪口呆:
“王忠嗣起复河东节度兼代州都督,你猜对了,下棋者,陛下也,这是要让王忠嗣盯着突厥,好给李光弼提供机会,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陛下的意思,是灭了契丹,而不是略施惩戒。”
代州这个地方,之所以设立了都督府,那自然是有其原因的,为啥呢?听它的郡名就知道,雁门郡。
薛嶷也是惊疑道:
“塞外最为忌惮者,非忠嗣莫属,陛下若非有攻略契丹之意,万万不会起复王忠嗣,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呢?”
薛嵩摇头一叹:
“还能如何?支持李光弼,我现在就去蓟县,见见安禄山。”
.......
李光弼的三路兵马,一路是乌承恩统帅的卢龙军,另外两路都是来自平卢,分别由徐归道、田承嗣率领。
这三个人,他能领导了谁?
乌承恩是奉旨辅佐李光弼,固然是当下最听话的,徐归道和田承嗣这都是安禄山的人,他们俩对李光弼,那是不服气的。
李光弼心里很清楚,所以一到营州,便立即着手部署北击契丹,一开始他只是以练兵为由,召集兵马。
徐、田二人还以为这是新官上任,阅兵呢,也没有当回事,结果李光弼突然宣布北上入契丹境,两人当时直接就蒙了。
既然稀里糊涂,自然是要询问李光弼的,然后李光弼告诉他们,他是奉旨攻略契丹,但是呢,你们两个不能外传,否则以漏泄军机治罪。
此举本为试探,因为李光弼要看看,这两人会不会泄露给安禄山,如果会,那么安禄山与契丹的谈判,肯定会半途而废,结果呢,这两人似乎没有泄密。
安禄山与契丹的会谈,似乎非常顺利,而李光弼正好趁着契丹放松之机,引兵入境。
蓟县(北京大兴区),范阳首府,节帅大堂。
一干范阳地区的核心人物,当下已经聚集起来,正在开会。
安禄山并没有动怒,而是不停的往嘴里塞着奶酪,聆听着下方诸将的议论。
他回到蓟县之后,已经收到了来自朝廷的传文,知晓了王忠嗣赴任河东的事情。
羁縻州酋长阿史那承庆说道:
“李光弼这么一来,迪辇组里必然认为我们背信,那么他肯定会派人向奚王、室韦、突厥等部求助,唉......朝廷过于急切了。”
麾下幕僚张通儒也点头道:
“唇亡齿寒,牵一发而动全身,李光弼本为契丹酋长之后,对当下的契丹王室,仇恨极深,他坐镇平卢,谁都知道是来找事的,但是迪辇组里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范阳当下毫无准备,实在是没法打,只能立即奏报朝廷,告李光弼一个擅引兵戈的罪,以推卸责任。”
沧州刺史独孤问俗皱眉道:
“怎么推卸?跟朝廷扯皮?明摆着李光弼是朝廷派来针对契丹的,你现在反过来告李光弼?陛下不骂你,右相也能骂死我们。”
恒阳军能元皓道:
“我们没有整军啊,算算日子,那边说不定已经打起来了,我们当下若是整顿兵马,至少需十日左右,李光弼故意恶心咱们,告他一状也是应该的,至少要让朝廷知道,咱们事先不知情。”
严庄摇了摇头,看向安禄山:
“朝廷就是算准了咱们会反对用兵契丹,才会暗许李光弼这么干,我以为,没有告状的必要了,当务之急,是赶紧设法应对,不能让李光弼败了,咱们又难以出兵,如何周旋,才是当务之急。”
范阳眼下有两个难题,也是这两个难题导致了安禄山以及范阳各部,都不愿意跟契丹大打一场。
一来,安禄山跟契丹一直有勾结,不只是他,在座的很多人都有份参与,两边一直在做戏骗取朝廷的军功赏赐,一旦真的打起来,契丹那边若是将这件事捅出来,他们这帮人都不好过。
再者,范阳和平卢的职责是什么呢?就是防御东北各部,其中与契丹的交锋最为频繁,换句话说,主要敌人就是契丹。
契丹本不足惧,但是契丹一旦有变,突厥必然插手,当下的突厥葛逻禄部与契丹一直有勾结,真要打起来,葛逻禄部也肯定是要参与进来的。
两个结果,赢了,契丹的威胁不再,范阳今后的战略地位下降,朝廷每年的拨款必然减少,大家没钱赚了,输了,恐怕会引起一场大规模的北境冲突。
因为所有的新君,在继位之初,都是不能接
受失败的,范阳如果败了,那么接下来只能是更大规模的战事。
他们现在已经赶走了裴宽,好日子才刚来,实在不想打仗。
“做做样子吧,”安禄山无奈的叹息一声:
“不能打,又不能不打,不能胜,又不能败,左右为难,朝廷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派经略军北上,安守忠与辛万宝为左右虞候,高鞫仁、令狐潮为左右厢,往北压一压,给契丹制造压力,不要动手。”
高尚顿时皱眉,看向安禄山道:
“李光弼身边的那个丑汉,卑职曾在长安见过,乃陛下当下的五十名捉生将之一的老黄狗,本为盖嘉运麾下,此人被派在李光弼身边,用意已经很明显了,这是陛下在告诉咱们,李光弼无论做什么,陛下是知晓且默许的,朝廷其实是在倒逼咱们,如果这次不能配合朝廷的安排,恐怕范阳地区,会有一场大变,节帅不得不深思熟虑啊。”
他本来是在平卢做官,但是安禄山执掌范阳之后,他被安禄山给要回来了,眼下是安禄山极为器重的谋臣,之所以器重,其中主要一个原因,就是因为高尚是陛下潜邸出来的,所以高尚的话,当下范阳很多人都非常重视。
阿史那承庆皱眉道:
“说句难听的,去年为了缴纳赋税,兵饷可是都拖着呢,要用兵,就得先补饷,钱从何来?”
“节帅拨给进奏院的钱太多了,本不必要如此的,”高尚朝安禄山道。
安禄山面无表情,是的,在他看来,维系与长安的关系是重之重,所以他花了大钱买通各个官员,这样一来,无论他在范阳怎么做,朝廷那边都有帮他说话的,这叫兜底。
他现在对范阳的控制,好听点,大家都叫他节帅,难听点,差不多算半个傀儡。
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安禄山会一口气举荐了三十二个番将来代替汉将,就是要收拢权力,结果呢,李隆基还都同意了。
但是当下,安禄山很清楚,他的权力非常有限,下属们哄不好了,他的位置也坐不稳。
绝大多数都不同意出兵,他也确实不好办啊。
“你们怎么看?”安禄山看向众人道。
阿史那承庆等人道:
“做做样子即可,没必要大动干戈,朝廷会体谅我们的。”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贻误军机,节帅如何向朝廷交代?”高尚苦劝道。
安禄山愁眉不展,一个劲的哀叹道:
“这当如何?这当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