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

不止一次,在我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生命中,我梦见那只带着鲜血的双手,无力地在我眼前垂落。


如附骨之疽的噩梦,让我不能安眠。


我抱起一条大腿被扭断的人偶,狼狈地想要站起来,却忘了自己右手那沉疴的痂痕,难以用力,又再一次连带着人偶一起摔到地上。


斯卡拉姆奇咬着牙。


他伤得很重,我从未见过这样严重的伤,手臂断裂了一半,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流得不多,但我猜想那是因为人偶的特殊体质。


我难以想象,人要如何在这样严重的伤势下存活。


斯卡拉姆奇不是人,是人偶,所以活下来了,但他感受到的痛苦似乎并不会因此减少半分。


我从那张再次见面后总是保持着冷漠和高傲的脸上看到几分隐忍的痛苦。


斯卡拉姆奇说:“放开我!我自己能站起来!”


但他也只能嘴上说说,因为他的关节实际上都受伤很严重,根本没办法用力。


我将人偶的一条胳膊架过我的肩膀,然后撑着那比我稍矮一些的身体站起来。


这次进入深渊的首次任务非常顺利,或者说,开头几天是这样的。


在持有邪眼的愚人众士兵的战力加成下,兵力十分充足,更不要说还有【女士】这位执行官,以及完全解开了力量的斯卡拉姆奇在。


但谁也没想到意外会就此突然发生。


不,如今再思考,或许早已有了征兆。


从进深渊开始就格外活跃的深渊魔物,以及,使用邪眼后身体开始逐渐出现不适状况的愚人众士兵。


最开始只是以为运气不好,碰上了魔物比较活跃的时候。


可是后来,魔物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大,与其说是偶然汇聚,不如说是……


魔物被什么东西吸引过来了。


一天要抵御好几波深渊魔物的侵袭,这样的频率根本不是正常的。


即使是身强体壮,训练有素的愚人众士兵,在如此频繁地使用邪眼之后,也比预计之内的更早发生了身体的崩溃。


综合考虑当下的情况,斯卡拉姆奇和【女士】决定提前结束此次的任务,在事态彻底失控之前结合队伍,离开深渊。


但可惜还是晚了。


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临时驻扎的营地便被数量庞大的魔物包围了,数量之多,令人毛骨悚然。


即使是身处于后勤的我也不得不拿起那枚火系的邪眼,抵御凶残的魔物进攻。


邪眼不是万能的,执行官不是万能的,死亡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我看见【女士】和斯卡拉姆奇在前方带领士兵冲锋,但从后面包围而来的魔物依旧有一部分冲破了防线,来到安放伤员的营地,撕咬杀戮着。


我看见昨天晚上还在炫耀出征前向暗恋多年的女孩表白成功的小伙子被恶兽咬上,身体被从中间活生生撕裂开,至死脸都还保留着恐惧和惊惶。


我看见一位入伍多年,参加完这次任务就将回老家安养晚年的老兵死前依然保护着另一位在之前的行动里不幸伤到大腿的年轻士兵。


老兵孑然一身,一辈子未曾婚娶,只有年轻时有个亲弟弟,长到那年轻士兵的年龄便不幸夭折了,所以老兵对这位年轻人极好,几乎将他看作家人。


人若是看见太多死亡,便会对生命麻木。


我见过太多悲剧,也见过太多生命溘然长逝,只感觉无力而悲痛。


无论见证过多少次,我都无法习惯,因为生命逝去,尽管他们死去也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们,但生命的重要依然存在。


我只是无力改变,于是感觉沉重。


我并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也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至于其他的品性,那些被芸芸赞颂的品德,在我的身上似乎都找不到。


我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漫长地求索。


因为知晓自己的懦弱,自己的不堪,所以才会将父亲严苛的训诫牢记在心,所以才会逼迫自己成为一个“谦卑友善”的人,逼迫自己去答应别人的请求。


我看着自己手里那枚发烫的邪眼,红色的宝石如同燃烧的火焰,明亮而滚烫。


我紧紧捏紧,手心因为灼热的温度而被烫出水泡,被强制吸附的火系元素力进入身体,在邪眼的引导下,被自然而然地使用出来。


巨大的火焰化作流弹被发射到周围的魔物身上,那些被击中的魔物发出痛苦的嘶嚎,身体被火焰包裹燃烧。


无数次地吸收元素力,然后引导,使用,身体在高强度的元素力冲刷下感到经脉被钝器不断切割的疼痛,但这样的动作根本不能停下,一旦停止攻击,数量占压倒性优势的魔物就会扑向薄弱的后方。


我专心致志地处理着面前的敌人,几乎没有发现,或者说无暇发现,头顶不知什么时候集结了一群飞行的魔物,领头的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飞鸟魔物。


鸟嘴处衔着巨大的能量球,向着我的方向俯冲而来。


我听到声嘶力竭的呼喊。


“塔德纳大人!”


“塔德纳大人小心!”


但很快就什么都听不到了,高强度浓缩的能量球撕裂着周围的空气,我只能听到足以震裂耳膜的轰鸣声,以及……


那瞬间闪至我身前的身影,帽上的铃声。


足以照亮半片天空的紫色雷电将那能量球从中间劈开,超载爆发的爆炸能量发出一片足够烧毁眼角膜的刺眼白光,我甚至能感受到眼球表面瞬间变得干涸,甚至烧焦的感觉。


我闭上双眼,趴在地上,双手扒着巨大的岩石以免自己被炸飞。


疼……


眼睛疼得要命,连泪水都分泌不出来。


等到好不容易恢复了知觉,耳边嗡鸣的声音消去,我颤巍巍地睁开修复好但还是很疼的眼睛,便看到了一副几乎叫我肝胆欲裂的画面。


如同我在最开始的描述一般,斯卡拉姆奇抗下那骇人的攻势,身上的伤势非常恐怖。


我难以形容人偶此刻的状况,那样严重的伤势令我几乎大脑停转,我无法思考,也无法判断现在的状况。


我唯一能想起来的事情,只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人偶身边,去搀扶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


斯卡拉姆奇很生气,但他似乎连生气的表情都很难露出来了,因为脸上全是血。


“你是蠢猪吗?”他骂我,“早就说了让你躲好,刚才那么显眼的攻击,你就非得站在正下面迎接是吧?”


我忍不住地想哭,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人偶的手背上。


“抱歉,斯卡拉姆奇大人,我……我只是也想帮上点忙。”


“……啧,你哭什么哭,有哭的力气不如攒下来逃命。”


“抱歉……我眼睛疼,不是故意的……”


“啧……”


我看到【女士】走过来,这位同样情况不容乐观的执行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斯卡拉姆奇一眼。


【女士】说:“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我们已经顶不住了,只能撤退。”


我问她:“要怎么撤退?”


“硬着头皮撤。”【女士】咬了咬牙,她似乎也很犹豫,那双紫色的眼睛里带着几丝细微的恐惧。


“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深渊内的情况非常不对劲,在这里多待一秒,我们的损失就会再大一分。”


我看着那双不断闪烁的紫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内心的恐慌。


我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组织剩下的士兵。”


我试图抱着人偶站起来,但没成功,两个人又一起摔在地上。


斯卡拉姆奇更生气了,叫嚣着要我放开他。


【女士】皱眉:“既然受了伤就好好待着,斯卡拉姆奇,现在可没人有心情陪你胡闹。”


“哈?你有没有搞错?!到底是谁出力更多,你这个浑身冒火的……”


我一把捂住人偶的嘴,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一手拨开一个瓷瓶,将瓶口怼进那张嘴里。


“你!呜呜……松……”


人偶徒劳地挣扎两下,然后昏睡过去。


【女士】:“……”


【女士】:“?”


她看向我。


我坦然地接受着这带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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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震惊和不敢置信的眼神,冷静地将药瓶收回去。


“从主人实验室偷拿的,助眠效果很好,我经常拿。”


【女士】神情复杂:“……【博士】有你这样的好副手,真是他的福气。”


我想起自己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瓶,以及实验室和住所里每周固定原地刷新的药物,思索了一下才点头。


“也许是吧。”


【女士】:“……”


【女士】:“好吧,至少现在不会有一个聒噪的人偶一直烦人了。现在行动起来吧,时间不等人。”


我几乎难以想象我们最终到底是如何从那里逃出来的,只知道离开深渊大门的时候,身上无一处不在疼痛。


伤口早已痊愈,只是血迹和痛感依然残余。


来不及感叹和伤感,我拎着人偶的衣领将他拽起来,努力地扯到背上,背起斯卡拉姆奇就朝实验室的方向跑去。


斯卡拉姆奇是人偶,不是普通人,寻常的治疗对他无用,更何况是这样严重的,几乎撕断身体的伤势。


我很清楚,只有多托雷才有实力救回人偶。


唯有他……


等我气喘吁吁到达实验室的时候,仿佛迎接早已定好的剧目一般,斯卡拉姆奇被早有准备的实验人员送进实验室。


我目送着狼狈的人偶被放到那方试验台上,冷硬的实验室大门又立刻关闭。


门外的士兵拦住我。


“塔德纳大人,【博士】大人说过了,里面不准无关人员进入。”


无关人员……


我感到头疼,那总是会发作的疼痛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我的语气控制不住地变得很差,尽管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是非常不好的行为。


带上些几乎从来不会在我的一举一动里出现的暴躁。


“就连我也是‘无关人员’?多……主人亲口这么说过的吗?”


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地互看一眼。


“这……塔德纳大人,我们也只是普通的护卫而已,实在是不知道那位大人心里的意思。但我们接到的指令就是‘不准放无关人员进入’,要不然,您行行好,之后亲自去问问?”


我看到这两个年轻的士兵脸上出现的,带着一丝害怕和讨好的恭敬,突然感到后悔。


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心情就迁怒到其他人身上……


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我忍不住扶额。


“抱歉……是我刚才语气太冲了。你们只是执行上面下达的命令而已,我不该为难你们两个人的。”


“怎么会。”两人脸上都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其中一位士兵露出些许笑容,对我说:“您可是全愚人众最善解人意的上司了,从不会刻意为难别人,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看待,还会对有困难的人伸出援手。”


另一个人也附和:“对啊对啊。您可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要是能接到您参加的任务,可要高兴好几天呢。”


我打量着这两个人脸上的表情。


都很真诚,不像说谎。


我挤出一个笑容:“是吗?我很高兴能够得到你们这样的评价。”


不。


实际上我现在浑身上下疼得要死,心情也很烦躁,疲惫的身体根本产生不出一丝的喜悦,也无法感知到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喜爱。


我听到我的声音维持着和平时别无二致的,略带着温柔和笑意的语调。


“能够帮到你们就好,我以后会继续努力的。”


我拍了拍两人的肩膀。


他们激动地朝我行了个礼。


我突然感到无趣和不断翻涌上来的疲惫。


在敷衍了两人几句后,我找到一个靠墙的角落,确认附近没有人后,从怀里找出止痛的药往嘴里倒了点。


疼痛很快疏解,我感到一阵淡淡的麻木感渐渐弥散身体的每个角落,即使用力掐自己的手也不再会感觉到半点知觉。


我撑着地面靠坐在墙壁上,将自己的大脑放空,努力不让自己去想任何事情,也努力不让自己内心的负面情绪继续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