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多情无情

南海普陀山的观音道场虽不及天庭那般巍峨壮丽，却独有一份空灵之美。此时正值九月初秋，南海多雨，不到后半夜细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吹打窗前她悬挂的风铎。

他看着那小东西颇为得意地敲了敲床旁一口比她人稍稍矮上一截的缸，暗叹是自己想多了。

“这样就不会授受不亲啦。”

她颇为自豪地说道，还表示自己学会了穿着衣服变鱼的方法，因此倒也无了尴尬，脱了鞋袜爬进水缸就变回了鲤鱼，摇头摆尾地看上去倒的确是比做人要来的自在。

入夜三分时少年已经熄灯躺下，隐约能透过罗帐瞧见他模糊的轮廓。毕竟是一年多不见了，青鲤就在那呆呆看着，心里像是第一次化人那般兴奋，倒有些难以入眠。

“三太子，你睡了吗？”

她悄声抬头问道，见月色下少年身体未动，但却传来低沉嗓音。

“没。”

“那个...天上风烈还好吗？”

“还好。”

“那仙女姐姐们还好吗？”

“...你可知天上才过了一天？”

对哦。

青鲤想起来，这才默默钻回水中，这一年过得她迷糊了，都快忘了人间一年天上一天。

听她在水里睡不着摇头摆尾，哪吒佯怒道。

“别废话，赶紧睡。”

“我好久没见着三太子你了，睡不着。”她探出头小声说道，看着少年被月光勾勒轮廓的侧脸，小心翼翼问道：“三太子明天还在的吧？”

“你说在便在。”他闭着眼，可随即却又想到些什么：“巳时不在，我回趟翠屏山。”

“回去干嘛呀？”

“去告诉那老头...”他瞥她一眼：“已经把你找着了，别再拜了。”

啊？

青鲤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所以是三太子在找她的时候去找那庙中老伯打听，而那老伯在三太子本尊面前拜了三太子的神像，祈祷她能被找到？

“喔...”

她捋了半天才点了点头，暗叹原来老伯说的是真的，三太子还真能听到凡人许愿。

那为何独独没听到她的，是那时有什么事在忙吗？

她憋下这事，却有些心虚地瞥了哪吒一眼，见他也不是生气，便又继续说道：“三太子...谢谢你没有打灵儿。”

她正庆幸着还好没看见灵儿变成烤鱼，却听得少年反驳。

“说什么傻话？我自然要留菩萨几分颜面。”

又骗人。

“可...”

她亲眼看见的，明明大士赶来之前他便已经无了杀意。

那时她拦着三太子，却抬头悄然瞥见他看向那金箍时，那本冷若霜雪的眸中掠过极淡的一抹怜悯，像是投落深渊的一点微光，转瞬即逝，却让她顿感安心。

“可若我真杀了他...”

少年默默问道，半是好奇半是呢喃：“你可会憎恨我？”

“...我信三太子不会的。”她从莲叶下探出脑袋，望着少年侧颜，淡淡笑道：“三太子有慈悲之心，不会滥杀无辜。”

“慈悲之心？”

她瞧见床上的少年忽得笑了，语气极轻地复述着她的话，声音似夜风划过飞檐，颇带着些嘲笑与鄙夷，似是头一遭听到这般评价。

“我既不拯救，也不渡人，哪里来的慈悲？”

话落，他眼底讥讽未散，只当是面前鲤鱼为了他人搪塞自己，却编不好个让他信服的借口。

“三太子可能听见凡人许愿？”

少女清透声音再次响起，似是前言不搭后语，听得床上少年不解道。

“...你问这做甚？”

“我来来往往翠屏山一年半载了，中坛元帅行宫香火之旺盛我亲眼看见的。”她缓缓开口道：“祈愿问卦之人不断，供灯还愿之人不绝。”

那庙中总是海灯不灭，香火不断，世人都说此庙灵验，可她刚开始却疑惑了半刻。

三太子在九重之上位高权重，理应不再需要这荒山之中香火托生。

“……凡人多情，惯会自欺。”

少年径直坐起身，如瀑乌发披散床间，月光下的乌目瞧不清神色。

“可若非三太子慈悲应了愿，又有谁愿意再去山中供奉那孤庙呢？”

他听那缸中水波荡漾之声忽然变成轻盈脚步声，回头，见少女又变回了人形，眨着那一双杏仁般的眼。

“您说凡人多情，却自诩无情。可若是真的无情，又为何在意那老伯祷告，又何必问我'可会憎恨'？”

少女趴在窗前，双眼嘴角被月光照得透亮，抬眸看向他之际，似是装着一盏明灯。

“所以呀，三太子是既慈悲又温柔之人。”

少年愣住，挺拔的背脊似是微微一滞。他漆黑的眼眸默默盯着她，目光落在她身上，依旧冷淡疏离，黑瞳依旧深沉，可却像拂雪之下隐约透出微光，极轻，极淡，却无法忽视。

傻子。

他躺回嗤笑一声，也不知究竟是在骂谁。

就如同那凋零的童年琐事一般，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屠戮过多少生灵了。

有多少是妖？又有多少是人？早已久远到连因何出手都模糊不清，只余下刀剑破骨的钝响，与鲜血溅落时温热而短暂的气息。那些被斩灭的性命有的满怀怨毒，有的惊恐求饶，可无论如何，最终都归于沉寂，连一丝残响都留不下。

可她却说他温柔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