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屁

沈承明皱眉,很久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

而宁执青的性子,隔了几年,越发不受管驯。

被毫不留情挑明,沈承明有片刻不愉,却又发作不得,只是沉声吩咐,待会让人将整个围屏换了。

他在用行动告诫她,这里的一切都是他做主,她唯一能依仗的,就是他。

拿捏着她的弱点,再折断她的羽翼。

沈承明的心思,昭然若揭。

宁执青的确也领会到了。

她站在一边,没有阻止,只是嘴角的弧度,带着些冷意。

“你还年轻,但也该明白我的苦心,整个沈家,谁真心对你好,你自该有数。”

“执青明白。”

“你的明白,向来都只放在嘴上。”

沈承明幽幽掠过她,没有继续留下的意思。

“我早提点过你,执青,要听话,别出格。”

宁执青平静瞥过经过身边的沈承明。

满口礼义廉耻,庄严肃穆如正义的卫道士。

“如果你母亲还在,也绝不会让你沾染这些腌臜东西,现在宁家只剩下你姐弟两相依为命,你作为长姐,也该以身作则。”

她眼中暗潮微掀,却是浅浅勾唇,作势受教,温顺低头。

沈承明停在门边,没有看身后的人。

“十遍《女诫》。”

宁执青眸中锋芒转瞬即逝。

“晚饭前,我等你送来。”

沈承明留下责罚就离开。

没有等她任何回复,也是根本不怕她会不应。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就是有些急促的脚步。

小慧跑上来。

“宁小姐,楼下那些人在等着了。”她看一眼那围屏,又匆匆扫过周围,还好别的女儿家私物都已收好。

“让他们上来吧。”

宁执青表情淡淡,转身离开,进了旁边的书房。

小慧眼中有着忧色,又跑下楼,又马上换上凝肃,端着架势,狠狠敲打了那帮拆围屏的人。

“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动的别动,出了这道门,谁碎嘴子被我听到了,你们知道后果。”

那帮人都垂着头,齐应声:“是。”

二楼书房,隔壁的声音哪怕刻意被放轻,还是传了过来。

宁执青坐在书桌前,头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罚抄女诫,从她早年踏入沈家起,就是霍晚音最爱的责罚项目,贯穿了她长年的禁闭岁月。

早已倒背如流。

哪里不知道霍晚音的心思?

沈承明一直清楚,现在也用这招来恶心她。

这对夫妻驯化人的手段,还是不见丝毫新意。

宁执青嘴角扯开一抹笑,再睁眼,眼中已是静如深潭。

“宁小姐,我来帮您研磨吧?”

小慧在门口敲门,得了允许进来后,正见宁执青指尖流连在笔架的各式毛笔上。

随后她眸光一震,因为她看见宁执青选定了一只长锋狼毫勾线笔。

而这绝不是写楷体的专用毛笔。

世家长辈,对后辈学习方面的教养极为严苛。

宁小姐绝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这女诫的书写,是要拿给大先生亲自过目的。

小慧心不在焉研着磨,却在宁执青最终要落笔时忍不住提醒。

“宁小姐,这笔?”

小慧才出声,下一刻对上宁执青沉定幽深的眸,一下子惊醒,她立即低头,识趣闭嘴,专心研磨。

书房静谧,墨香隐约里,一张古意熟宣纸上,缓缓铺满了笔锋犀利的瘦金体女诫。

小慧小心觑着座中的宁执青,依旧是一派温婉柔顺,与世无争,跟这一纸劲骨铮铮的字体格格不入。

她一边心惊着,可又难掩心中激荡。

这位宁小姐,好像本就该是这样的。

一张四方纸,还容不下整篇吃人的女诫。

宁执青又取过一张宣纸,继续提笔。

她眉眼始终温柔浅淡,但笔下却是骇人的金戈铁马。

锋芒毕露,毫不遮掩。

在这张纸上,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她以笔作刀枪,斩千年束缚,破万载压迫。

满纸对抗,字字傲凌。

沉浸其中,便不知累,更不知隔壁何时安静下来。

宁执青陷在自己的世界,每落一笔,嘴角的讽意便深了一分。

【生女三日,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屁。”

【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

“屁。”

【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屁。”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

“全是狗屁。”

宁执青冷声哼笑,重重将笔一搁,下一刻眉眼倏厉,她警觉看向门边。

小慧不知什么时候离开。

沈倾山懒倚门边,睇着她,不乏揶揄。

他显然听到了她刚刚的话,神情微妙而玩味。

“沈先生这时候来,是嫌给我的责罚还不够?”

宁执青淡定从容,揉着酸胀的眼角,片刻间,已经收敛了刚才外露的情绪。

“宁小姐这身傲骨,能被轻易罚倒?”

沈倾山宛若主人般走来,站定在书桌边,低头看着那满纸桀骜。

“锋芒太过,终是,”他视线落在她淡漠的眼里,却悄然含笑,“于世不容。”

宁执青听出他话里的笑意,也不觉提了唇。

“不是还有您?”

她歪头看向沈倾山。

他是沈家的外族异类,她是沈家的不成体统,都是这世家里容不下的异端。

一眼默契。

沈倾山眸中浮光微跃,眉宇一瞬舒展,恍惚冰消雪霁。

宁执青已经趁此将毛笔安放在他手中,在他出声前抢白:

“这事归根结底,还是您的错,不求同福,但求分苦,沈先生素来妙手丹青,想必临摹也不再话下?”

沈倾山倒是没有太过抗拒,只是在宁执青起身离开时,突然锢住她手腕,然后一拉。

宁执青不敢弄出太大动静,这一刻犹疑,便被身后的人圈禁在怀。

“分苦无妨,还请宁小姐,红袖添香?”

耳边的湿热,带着他的故意,激的她偏头躲避,却不察更与他肌肤相亲。

他低低的笑,不再逗趣,贴着她后背微压覆下来。

逃不开,宁执青认命研磨。

他笔落宣纸,是如出一辙的瘦金,但细细看,又有他的风骨。

其功力可见一斑。

宁执青认真端凝,眼中露出欣赏满意。

“好字。”

“谬赞。”

下一刻,宁执青手中却被他重新塞了笔。

她扭头,他却在贴近过来的同时,连她的手带笔,一同掌笼。

“以防万一,还是这样更稳妥些。”

沉香以不可避之势将她笼罩,而身后的炙热,似乎又带出另一种缱绻。

“沈先生怎么会来?”

“哦,怕奸?情暴露,来看看。”

宁执青弯了眉眼,余光里,他同样嘴角勾起。

“你交这样的女诫,不怕沈承明让你重写?”

“我若是不这样刺他一下,反倒会更引他怀疑。”

宁执青嘴角漾着浅笑,随口的话,是深谙人性的笃定。

沈倾山眸中一跃,不再言,只是嘴角笑意深了几分。

他带着她,笔下运转如行云,笔势破风凌厉,大有疏朗畅意。

宁执青心底刚被沈承明威胁的沉郁消散了不少。

只是,看着他左手尾指上的那枚戒指,宁执青眸中深敛。

“想什么?”

他敏锐察觉她的分神。

“沈先生,您如果对今晚的饭局没兴趣,那方不方便,借我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