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不渡一人,何以渡众生?
斩杀数百拦门将,折剑却袍沉天海。
这是那年楚知禅赴无色天海一行之后,修仙界中对她广为流传的事迹。
他们夸赞她年轻气盛的无畏,却无人去窥探在这之后的艰辛如何。
所谓天海拦门将,是一种“气”。
气成于太虚而无形,拦于人间与天海之间,有意前往者便须得经过层层考验,考验都达标了才可以成功进入到无色界当中。
——但是太麻烦了,所以楚知禅那般雷厉风行的人拔剑便杀了。
如此不计后果的行径,楚知禅是第一人,
而如今,又再一人。
谢白衣将那数百的拦门将一个不留地尽数斩杀,甩干净剑上的最后一点血珠时却连衣袍衣角都是干净的,他抬头看见眼前的天幕洒下金光,从中开了一道耀目的门。
谢白衣踏了进去,便入虚无当中。
此处一片白茫,足下踏着的却是潺动流水。谢白衣低头看了一眼后便望向四周,没有任何人的身影,有的只是那开在各处的莲华,以及正前方那一巨大的莲华座,禅息佛气扑面而来,仿佛是当头压下几座大山一般的威压。
无色天海,莲华尊者。
谢白衣嗤笑一声:“故弄玄虚,滚出来。”他以剑尖虚虚点了两下放出血气,便见脚下流水以他为中心开始不断扩大赤红。
也是在这时,不知从何处落下一片莲的花瓣轻轻落于水面上,漾起微波涟漪几圈,便一点一点地将那抹赤红蚕食干净。
一道空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血孽深重,因果加身,阁下来此所为何?”
谢白衣半点也不在乎那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威压,只抬头看向虚空一点:“你们倒是对我评头论足起来了。罪孽、因果,那你们如此算计于她,便是连你这莲华尊者都欠下她的因果了。”
此话刚落,便听得另一道声音轻斥:“住口!”
尊者道:“悟明,你犯嗔戒了。”
那道声音就未再出现了。
谢白衣道:“怎么,我说错了?莫非你们连你们自己所追崇的东西都不遵循,那算个屁的尊者。”
他所言所语狂妄至极,没有丝毫敬意。尊者却也不恼,见得莲华座上泛起浅浅微光,想来是尊者已然现身,只是谢白衣看不见他
尊者道:“因果,落即命也。”
这便是他承认他们算计了楚知禅的这件事情。
尊者道:“你修杀伐气,与无色界之气相克,来此为何?”
谢白衣:“来见我想见的人。”
尊者轻叹:“她已身殒,遁入无上太虚之中。”
谢白衣:“放你的狗屁。”
尊者:“……”
尊者沉默片刻之后便徐徐不疾地道:“尘埃世外因果逆转,乃是你擅用逆时之术的缘由,起源在你,因也在你。你因她而使用此术,乱了时季气运,源头在她,果便在她。”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害死她的分明是你自己。
谢白衣却不听他所言,只道:“让我见她。”
“她已入太虚。”
“那我就掀了你的地盘。”
“怎可打打杀杀?”
“我此行便为杀人而来。”
“徒添罪孽,不入轮回。”
“废话少说。”
谢白衣无心同这说话四两拨千斤的家伙交谈太多,他拔剑出鞘便听剑鸣一声想要动手,那剑气披得水面都起了浅浪。
眼看此处当真要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尊者再次轻叹了一声,便见一朵六瓣佛生花落下,不断变幻,最后变作玉棺的模样,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正是楚知禅。
她颈上的伤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白里泛金的莲华,连唇色都是淡的。谢白衣喉间一哽,候地收了手上的杀招。
然而她就在眼前,他却是碰也不敢碰了。
霆雷十二刑之后她便听不见了,又在那除她外空无一人的静室中,她虽是喜静,但不是喜欢那般似乎世间将她抛弃在外的寂静无声,否则她从一开始就不会让花卿玉待在身边,更不会容许他大吵大闹。
谢白衣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又没能说出口。
他眼底掀起一片揉杂情绪的红,咬牙抬头着向那莲华座:“我知你们有办法。”
尊者的口吻始终不变:“什么办法。”
谢白衣:“让她活过来。”
尊者:“起死回生乃是世间不容之法,搅乱因果。”
“去你的因果!”谢白衣手中的禅心剑瞬间出鞘,“——你们口口声声说着慈悲为怀渡众生,到头来竟生生将她推入死局当中,你们渡的到底是你们自己,还是别的什么?”
禅心剑掠出直逼莲华座,虚空中出现一片花瓣正面相抵,一时之间在此激起千层水浪,晃得水中莲华飘荡。
“她乃因果逆转之源头,仅为扶正罢了。”
“荒谬!”谢白衣周身的血气再次将此处染红,“你们不渡一人,何以渡所谓众生?”
那片花瓣一顿。
随后青光从剑上卷来,吞去花瓣,一阵耀目的白光过后谢白衣抬起手接住飞回的禅心剑,眼前的莲华座已经消失不见。
尊者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渡一人,何以渡众生?”
“善也。”
水浪渐渐平息,谢白衣低眸,踌躇着伸手,终于轻轻地碰了一下楚知的脸颊,抹去那一点水渍时听见尊者说:
“阴司界,你且去。”
任何生灵死后魂灵都归阴司界中。
谢白衣低眸,睫羽掩着看不出他眸中的情绪如何,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物血红,抹去上边被她先前落下的封印,系到了她的颈上。
随后便离开无色天海。
合一宫。
因着一月前的血海大战,向来最不正经的合一宫中的欢闹笑语都少了,而身为宫主的花渡因更是愁,一天叹气三十回,愁得头发都快掉了。
——同花咒消失意味着另一方的死亡,花卿玉快碎掉了。
谢白衣在外头乱杀的时候花渡因不是不想拦,而是着实抽不出身来。花卿玉大病一场,到现在也没好,天天就盯着手上的那颗珠子发呆,花渡因都要怀疑他是被那场高热烧傻了。
其实他清楚不是,是楚知禅身殒一事对花卿玉的打击太大了。
花渡因每日瞧着他,总会有片刻的怀疑那日让楚知禅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是否正确。
他以前的翩儿没心没肺便是挺好的
直到某一日,合一宫的弟子匆匆来找他。
“宫主。”
花渡因看过去:“何事?”
弟子道:“无色天海的人来了。”
花渡因:“?”
花渡因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一个和尚模样的人,身着白袍,手中持着一串古褐色的佛珠,来到他面前。
正因对花渡因颔首行礼,随后道:“在下正因,想携贵派少主前往无色界一趟。”
阴司生地下,非寻常人所能前往。
谢白衣上一次误打误撞地去到了阴司界还是因为宗昭所布下的那个古怪的传送阵,他从无色天海出来后低眸思索片刻,将情绪都梳理好后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支墨羽,上边有丝缕的气雾不断逸出。
混沌生于天地第三气,不受任何空间的束缚。
“弥疆。”谢白衣喊了它一声。
墨轻颤了一下。
谢白衣说:“出来”帮我。”
在谢白衣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那一刻,墨羽彻底散成黑紫色的混沌气息。随后不断纠缠变幻,从中展出一双云雾微散的翅膀,展开时掀起疾风,一只庞然大物的混沌兽出现在眼前,在此一处遮天蔽日,俨如屹然不动的高山。
弥疆低了低头瞧了片刻谢白衣,然后道:“你的气都回来了,唤吾至此,你遇到了什么难事?”
谢白衣说:“带我去阴司。”
——
阴司忘川生彼岸,生人不来魂灵渡。
混沌气息掩去了谢白衣身上的生人气息,路过的鬼差手执锁魂链从他们身边都没有发现他们。
弥疆变作一团毛球趴到谢白衣的肩头,它问道:“你可有头绪来找她?”
谢白衣没有,他想的是来了便一直找,总能找到的。
弥疆摇了摇头:“阴司中分十八界,你若是毫无头绪地乱找,那少说也须得在此耗上三、五年。加之吾虽能掩去你的气息,但此处的阴气仍旧会将你吞食,待得久了,你亦会死。”
所以谢白衣不能够在此处待得太久。
那要去何处找?
弥疆忽然问:“她是如何死的?”
谢白衣顿了一下。
弥疆说:“别生气。纵使吾不问,你也不能否认那就是事实。”
谢白衣:“……自刎。”
弥疆:“因为什么?”
谢白衣:“很多。”
弥疆:“她恨吗?”
这一句让谢白衣沉默了许久,才应了一声:“嗯。”
弥疆不问了,它额头上的双瞳之眼转动一轮,然后说:“往忘川河那边走吧。倘若当真如你所说的一般,那她大概渡不过忘川。”
谢白衣抬头。
弥疆说:“这边。”
它指了个方向,谢白衣抬步便往那边走。
鬼差引着的魂灵数不胜数,那些魂灵多数是模糊着意识的,那一片河畔生了无尽彼岸花海,如烈火燎向天,又莫名显出凄然。
谢白衣要去找,旁边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哎,这位小公子。”
那蓝罩袍的男人才刚说完颈上便悬了一把剑,他低眸看了一眼,然后丝毫不慌不忙,含笑看向谢白衣:“咱妈也真是,把你和小楚凑成一对,脾气都那么毛毛躁躁。”
谢白衣皱眉着他,此人分明就是个生人的模样但满头银丝,也看不出修为境界,说话也古怪得很。他问道:“你是谁?”
“在下陈斟酒,”他笑笑,“窥星修士。”
谢白衣轻嗤:“窥星一道早便无人可修,你信口胡言,以为我会相信?”
“周听澜,宋昭,是你的母亲与父亲,”陈斟酒道,“六岁被拐,七岁卖入谢家,由阿婆取名谢白衣,冠的不是谢家的姓,而是知恩遇的谢。”
“十七岁那年一夜屠尽谢家一百一十五口人,于葫芦城中遇见了楚知禅。后也是有几分缘由是因为她,才跑到道合宗,拜入凌潇洒门下。”
他倒背如流一般地将谢白衣半生讲完,然后揣揣手十分谦虚地道:“在下不才,窥星卜卦倒会上一点,尚能够将你的生平推演出来。”
“……”
见他沉默,陈斟酒挑了挑眉:“放下剑吧,咱妈让我来加班,不是为了耽误你的时间的。你想找到小楚,我可以帮你。”
谢白衣看他半晌,收了剑:“你到底是谁?”
陈斟酒:“一个npc。”
“你们其实不笨,就是太容易被眼前的事物困住了,”陈斟酒叹了叹气,“跟小顾一模一样。早前我便提醒过她卦象如何,更不要轻信任何人,可惜,我所言还是比不过她的自负自我。”
“我们家小妹不属于这个世界,我看得出来你也想让她有个归处,”陈斟酒说,“待她醒来,多哄哄她把她哄好,然后——”
“去杀了血天里的那支笔。”
谢白衣一愣:“什么?”
陈斟酒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多言,而是说:“向东走,她被困在那里了。只记得一点往事,想来是放不下的。”
“去吧,”陈斟酒笑意始终温润,“很快就能解决这些破事了。”
最后的字音落下,他的身形幻散开来,不留半点痕迹。
仿佛刚刚他的出现仅是一场荒诞的梦。
谢白衣忽然被弥疆拍了拍脸:“喂,你怎么忽然愣住了?不找你的心上人了?”
谢白衣回过神来,刚想走又反应过来什么,问道:“你刚刚没看见?”
“看见什么?”弥疆纳闷,“吾只看见你忽然愣住了,跟丢了脑子一样。”
连弥疆都看不见那个人?
谢白衣顿了一下,只在犹豫半秒钟后还是依着刚才那个陈斟酒所说的方向走去,总归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差。
弥疆看他步伐坚定,十分好奇地问:“你知道她在哪儿了?”
谢白衣未答,自顾自地往前走。
东边的忘川河畔仍旧开满彼岸花,也有魂灵游荡。谢白衣过去时,眼就看见了那个白袍人,簪发的檀木着似乎都绕来缕缕檀木的浅香。
谢白衣的脚步蓦地停住了。
“……师姐。”
那立于岸边的人似乎是闻声回过头来,风起浪花也拂了衣摆,牵动一缕发,她的模样便落在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