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吐血

一个愁字,看似简单,却如同一块巨石,压在不少人心头。

相较于英雄暮年的宏大,这愁字更贴近个人情思,也更考验才子们平日里情感的积累与抒发的功力。

不少学子已寻了案几,开始凝神构思。

陈风亦打算寻一处安静角落,将脑海中那些关于愁的绝妙诗词细细筛选一番。

他刚迈开脚步,一道身影便拦在了他的面前。

正是那通州才子胡凌越。

此刻,胡凌越脸上先前的恼怒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与志在必得的傲慢。

他手中折扇轻摇,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容,目光却似有若无地瞟向陈风身后的白凝。

“陈公子,何必急于动笔?”胡凌越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悠扬,仿佛不是在与人对峙,而是在吟风弄月。

“这愁字,乃我辈文人最擅长抒发之情。”

“在下不才,偶得一二感悟,愿先与陈公子及诸位同道切磋一二,也好抛砖引玉。”

他这番话说得客气,但那副神态,分明是想在众人面前先声夺人,压陈风一头。

周围的学子们闻言,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望了过来。

高台上的周文渊眉头微蹙,觉得这胡凌越行事未免太过张扬,不合诗会规矩,但见他言辞尚算得体,便暂未出声阻止。

陈风看着他,心中了然。

这胡凌越是打定主意要在这第二轮上找回场子了。

他倒也不急,淡然道:“胡公子既有佳作,陈某愿闻其详。”

胡凌越见陈风应下,脸上得意之色更浓。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在园中那些盛装的年轻女子身上逡巡一圈,随即,他故作深沉地踱了半步,折扇轻敲掌心,开始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玉楼春晓寒意浓,残月挂柳影朦胧。

愁锁深闺人寂寞,泪湿罗帕怨东风。

去年花下曾相见,今岁庭前盼重逢。

一寸相思一寸灰,此愁绵绵无绝终。”

胡凌越吟罢,还特意顿了顿,似乎在等待众人的喝彩。

平心而论,这首《玉楼春》辞藻尚算华丽,对仗也工整,描写的闺怨离愁,也算是愁的一种常见表现。

一些年轻学子听了,也觉得有几分意境,微微点头。

胡凌越见状,更是得意,他斜睨着陈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陈公子,在下这首小令,不知可入你的法眼?”

“这愁字,讲究的便是这般缠绵悱恻,情意真切。”

“不知陈公子……又能作出何等惊天动地的愁绪来?”

他言语间,已将自己的作品拔高到了某种标准,暗示陈风若写不出这般缠绵悱恻,便是不懂愁的真意。

陈风听着他这首酸腐的闺怨词,又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那股被压下的火气,腾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胡公子的愁,确实……别致。”陈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胡凌越尚未听出他话中的讥讽,还以为陈风是在称赞,正要谦逊几句,却听陈风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清朗,直接打断了他酝酿好的说辞:

“只是,我辈读书之人,所识之愁,或许并非总是这般模样!”

陈风目光扫过全场,朗声念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此句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开头似乎平平无奇。

胡凌越更是嗤笑一声,觉得陈风这是黔驴技穷,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陈风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念道: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这两句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场中不少年轻学子的心上!

他们平日里,可不就是这般,为了在诗词中显得有深度,常常无病呻吟,刻意营造一些愁绪吗?

陈风这两句,简直是把他们的心思赤裸裸地剖析了出来!

胡凌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仿佛感觉到,陈风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正要开口反驳,只听陈风的声音微微一沉,带着几分无奈: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

这一句,仿佛蕴含了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那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愁苦,瞬间弥漫开来,让在场所有人的心头都为之一紧。

胡凌越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白,他隐隐感觉到不妙,这陈风的词,似乎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陈风看着胡凌越那张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脸,不疾不徐地念出了最后一句,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淡然与释怀: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话音落下,整个问渠园陷入了一片奇异的寂静。

“啪!啪!啪!”

不知是谁先带头鼓起了掌,紧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云霄!

“好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简直是说尽了我等少年心事!”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才是真正的愁啊!是那种深入骨髓,却又无法言说,只能故作淡然的无奈!”

“高!实在是高!这等境界,我等望尘莫及!”

赞叹声此起彼伏,那些原先还觉得胡凌越的词不错的学子,此刻再回想,只觉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

胡凌越站在那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陈风的这首《丑奴儿》,每一句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尤其是那句为赋新词强说愁,简直就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无病呻吟,附庸风雅!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头腥甜,那精心营造的才子形象,在陈风这首词面前,被撕得粉碎!

“噗——”

他终究是没忍住,一口气没上来,险些真的喷出血来,只是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涨红了脸,指着陈风,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你……你这算什么愁!”

胡凌越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声音尖利,带着气急败坏的恼怒,“你这分明是在讥讽我等!是在说我等不知愁滋味,只会故作姿态!”

“这……这是对天下读书人的侮辱!”

他已经急了,开始胡搅蛮缠,试图将所有人都拉下水,将陈风置于所有年轻学子的对立面。

“简直是强词夺理!”

“自己写的不好,还怪别人写得太好?”

“陈公子这首词,明明是点醒我等,何来侮辱之说?”

周围的学子们可不买账,纷纷出言反驳。

高台上的周文渊眉头紧锁,正要开口斥责胡凌越的无理取闹,却见陈风微微一笑,“胡公子言重了。”

他脸上的笑容平和,“愁之百态,各有不同。”

“少年有少年的愁,如初春之雨,淅淅沥沥,带着迷茫与憧憬。”

“而历经世事者,其愁如深秋之霜,沉重而无言。”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些面带期盼的年轻女子,声音变得柔和了些许:“方才那首,不过是小子戏作,抒发一种少年情怀罢了。”

“而在下认为,胡公子所言的闺怨离愁,该当是另一番光景。”

众人闻言,皆是一静。

陈风这话的意思,莫非他还有关于闺怨离愁的佳作?

胡凌越也是一愣,随即心中冷笑:“装神弄鬼!我就不信你还能再作出一首惊世之作来!”

陈风不再看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沉的追忆。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哀婉,轻声吟道: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仅仅两句,一种暮春时节的凄凉与慵懒的哀愁便扑面而来。

那些在场的名门闺秀们,更是心头一颤,仿佛看到了一个独守空闺,愁绪满怀的女子形象。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世事变迁,人事皆非,所有的美好都已逝去,心中的悲苦想要倾诉,却未语泪先落。

这份深沉的绝望与无助,让听者无不动容。

白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化作一片迷蒙的水汽。

胡凌越脸上的血色早已褪尽,只剩下死一般的苍白。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陈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仿佛承载了无尽的悲伤: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听闻远方的春光依旧美好,也曾想过去泛舟散心,似乎有一丝希望的曙光。

然而,最后一句,却将这仅存的一丝希望,也彻底碾碎: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一叶小小的舴艋舟,又怎能载得动那如山如海、无穷无尽的哀愁!

此词一出,满园皆寂。

针落可闻。

无论是学子文人,还是那些娇俏的闺秀,甚至连高台上的周文渊,都沉浸在这首《武陵春》所营造的无边愁绪之中,难以自拔。

良久,一声幽幽的叹息在人群中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

“此愁……当真载不动啊……”

“风住尘香花已尽……欲语泪先流……好词,当真是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陈公子大才!我等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愁!”

那些年轻女子们,看向陈风的目光,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矜持,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仰慕,痴迷。

纵然他身边站着清冷绝尘的白凝,她们的目光依旧如飞蛾扑火般,紧紧追随着陈风的身影。

如此才华横溢,又解风情的男子,怎能不让她们心生向往?

胡凌越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知道,自己今日不仅输了诗才,更是输了人心,输得彻彻底底,再无翻身之日。

那两个娇弱的侍女,此刻已注定不属于他了。

陈风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也将心中的郁结一同吐出。

他看着胡凌越失魂落魄的模样,没有再多言。

胜负已分,无需多言。

今日这问渠园诗会,他陈风,已然技惊四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