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何人初见月

大理寺衙门前两株古槐开得正盛,雪白的花串垂挂在枝头,香气随风飘散。

许延年端坐在正堂案前,墨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

修长的手指握着朱笔,在案卷上圈点批注,眉头微蹙间,显出一丝疲惫。

"大人,该用午膳了。"许义捧着食盒站在廊下,轻声提醒。

许延年头也不抬:"放着吧。"

许义叹了口气,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自清晨起,大人已经批阅了十几份案卷,连口水都未沾唇。

正欲退下,忽听衙门外鼓声骤响——咚!咚!咚!

那鼓声沉闷有力,每一声都似敲在人心上。许延年手中朱笔一顿,抬眸望向门外:"何人击鼓?"

衙役匆匆跑入:"回大人,是一对中年夫妇,衣衫褴褛,像是远道而来。"

许延年搁下笔:"带进来。"

不多时,衙役引着一对夫妇走入大堂。那男子约莫四十出头,身形佝偻,粗布衣裳上满是尘土,妇人面容憔悴,发间夹着几根枯草。

两人一进大堂便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青天大老爷!求您为小民做主啊!"男子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河北道口音。

许延年示意许义:"取些水和干粮来。"待许义领命而去,他看向堂下二人,"起来说话。你二人姓甚名谁,从何处来?"

男子颤巍巍直起身,却仍跪着:"小民周凯,这是贱内王氏,从河北道涿州来。"他双手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封泛黄的状纸,"小民是为儿子申冤来的..."

许延年接过状纸,只见上面字迹工整,却有几处被水渍晕染,似是泪痕。他展开细读,眉头渐渐锁紧:"周子意?"

听到这个名字,王氏突然放声痛哭,瘦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周凯连忙扶住妻子,自己也是泪流满面:"那是小民的独子,今年才十三岁,在县学读书时,被...被三个同窗害死了..."

许义端着水和胡饼回来,见状连忙递给夫妇二人。

周凯双手接过水碗,却先递给妻子,自己只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多谢官爷。"

许延年将状纸放在案上:"详细说来。"

周凯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子意自幼聪慧,今年刚满十三,在县学读书。那日...那日..."

他说到此处,声音哽咽,粗糙的手掌捂住眼睛,半晌才继续,"那日放学后,有人看见他被张县尉的儿子张彪、李员外家的李晟,还有...还有县令的外甥赵德,三人叫去了后山..."

王氏抓住丈夫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们...他们把子意推下了悬崖!"

许延年眸色一沉:"可有证据?"

周凯从怀中又取出一个小布包,颤抖着打开:"这是在子意...子意身上找到的。"布包里是一块玉佩的碎片,上面依稀可见半个"赵"字。

许延年接过碎片,指腹轻轻摩挲过断裂的边缘:"为何不在当地衙门告状?"

"告了!"周凯激动起来,额头青筋暴起,"县令说子意是失足坠崖,不予立案。小民去州府告状,却被衙役打了出来..."

他掀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狰狞的疤痕,"这是他们用烧红的铁烙的!"

王氏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子意...子意才十三啊...他常说将来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许延年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二人如何到的长安?"

周凯抹了把脸:"走了三个月...一路乞讨..."他声音低下去,"路上贱内病了两场,差点...差点就..."

话音刚落,王氏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喷在衣襟上。周凯慌忙抱住妻子,手足无措:"娘子!"

许延年立刻起身:"许义,去请大夫!"

"不...不用..."王氏虚弱地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不正常的潮红,"民妇...民妇撑得住...只求大人...为子意申冤..."

许延年看着眼前这对夫妇,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的话——"为官者,当以民为本"。他走下堂来,亲自扶起王氏:"本官会彻查此案。"

周凯闻言,又要跪下磕头,被许延年拦住:"你二人先在驿馆安顿,养好身子。许义,带他们去洗漱更衣,再请个大夫好好瞧瞧。"

待许义领着夫妇二人退下,许延年回到案前,重新展开那份状纸。夕阳透过窗棂,将纸上的泪痕照得发亮。他指尖轻点案几,陷入沉思。

"大人。"周寺正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捧着几卷案宗,"这是您要的河北道官员名录。"

许延年接过,迅速翻阅:"涿州县令赵之源,是何背景?"

周寺正凑近低语:"听说是长孙家的远亲..."

许延年冷笑一声:"难怪。"他合上案宗,"备马,我要去趟刑部。"

走出大理寺,夕阳已将天边染成血色。许延年翻身上马,忽然看见街角一个熟悉的身影——陆昭阳正站在药铺前,与掌柜说着什么。

素白的衣裙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发间银簪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许延年勒住缰绳,犹豫片刻,终是调转马头。公务在身,不便耽搁。

"延年!"陆昭阳却已经看见了他,提着裙裾快步走来,"这么晚还要出去?"

许延年俯身,声音压低:"有个案子要去刑部查证。"他看了眼她手中的药包,"你...保重身体。"

陆昭阳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的凝重:"可是棘手?"

许延年简单说了周氏夫妇的事,陆昭阳听完,眼中闪过一丝痛色:"那对夫妇现在何处?"

"我让许义安置在驿馆了。"许延年看了看天色,"我得走了,刑部那边..."

陆昭阳点头:"去吧,我去看看那对夫妇。"

许延年深深看她一眼,策马而去。陆昭阳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青丝被晚风吹起,露出白皙的颈侧线条。

驿馆内,周凯正给妻子喂药。王氏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却仍强撑着问:"官爷...许大人真能为我们做主吗?"

许义正要回答,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陆昭阳。

"陆姑娘!"许义惊讶道,"您怎么..."

陆昭阳示意他噤声,轻步走入室内。周凯见来了位素衣女子,连忙起身行礼。陆昭阳摆摆手,直接走到床前,为王氏诊脉。

"气血两亏,又染了肺疾。"她声音轻柔,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每日一粒,温水送服。"

周凯双手接过,又要跪下,被陆昭阳扶住:"不必如此。"她看了眼桌上简陋的饭菜,"许义,去西市买些滋补的吃食来。"

许义领命而去。陆昭阳坐在床边,轻轻按住想要起身的王氏:"躺着吧。"她取出银针,"我为你施针,能缓解咳嗽。"

银针精准地刺入穴位。王氏起初紧张得浑身僵硬,渐渐发现疼痛减轻,不由放松下来。

"姑娘是大夫?"她试探着问。

陆昭阳微微点头,专注施针。周凯站在一旁,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姑娘...您说,许大人真能..."

"他定会尽力。"陆昭阳收针,声音虽轻却坚定。

夜深了,陆昭阳告辞离去。周凯坚持送到门口,望着她素白的背影消失在长安城的万家灯火中,这个饱经风霜的汉子突然蹲在地上,捂着脸无声痛哭。

与此同时,刑部档案库里,许延年正就着烛光翻阅卷宗。

他修长的手指停在一页上——那是涿州去年上报的"学子失足坠崖案",只有寥寥数语,结案陈词潦草得近乎敷衍。

"果然有问题..."许延年冷笑着合上卷宗,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

他起身走向门外,夜风吹动他的官袍,猎猎作响。

他抬头望向空中,夜空繁星点点,如无数双期盼公正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