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声远过潇湘去

暮春的夜风裹挟着槐花香拂过太傅府的檐角,许延年踏着月色回到东跨院时,府中已是一片寂静。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大人回来了。"许义提着灯笼迎上来,眼角还带着倦意。

许延年微微颔首,解下腰间蹀躞带递给许义:"去把库房钥匙取来。"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急切。

许义一怔,随即会意,快步离去。不多时捧来一枚青铜钥匙,钥匙上缠着红绸,在灯笼下泛着暗哑的光。

许延年接过钥匙,指尖在红绸上摩挲了一下:"你先去歇着吧。"说罢转身朝西厢房走去,衣袂带起一阵微风。

西厢房常年上锁,连洒扫的仆役都不得入内。许延年将钥匙插入锁孔,铜锁发出"咔嗒"一声轻响。推开门,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抬手挥了挥,点亮了桌上的青铜油灯。

灯光渐亮,照亮了屋内整齐排列的箱笼。许延年走到最里侧的紫檀木柜前,从怀中取出另一把更精巧的银钥匙。开锁时他的手竟有些发抖,钥匙碰在锁眼上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柜门开启的瞬间,淡淡的檀香味飘散开来。柜中整齐摆放着十几个锦盒,每个都用绸缎仔细包裹。许延年小心翼翼地取出最上层的一个扁方木匣,匣面雕刻着缠枝莲纹,四角包着鎏金铜片。

他盘腿坐在地上,将木匣放在膝头,轻轻掀开盖子。里面是一套泛黄的竹简,用红绳精心捆扎,竹片上刻着古朴的文字——《黄帝内经·灵枢》。这是他在洛阳一家古籍铺偶然所得,竹简虽历经岁月却保存完好,连串绳都未曾更换过。

"昭阳定会喜欢。"他低声自语,指尖轻抚过竹简上的刻痕,眼前浮现出陆昭阳专注研读医书时微蹙的眉头。

合上木匣,他又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盒中静静躺着一卷绢本,展开后是《针灸甲乙经》的手抄本,字迹工整如蝇头小楷,每一页边缘都绘着精细的人体穴位图。这是他从太医署借来,花了三个月亲手誊抄的。

许延年将书卷凑近灯盏,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纸页。灯光透过泛黄的宣纸,将他的轮廓映得格外柔和。确认没有虫蛀后,他才如释重负地将其放回原处。目光扫过柜中其他珍藏:和田玉雕的药碾温润如美人肌肤;十二枚金针的针尾雕成十二花神模样;锡罐密封的药材连标签都重新誊写过,字迹工整。

最下层的红木描金箱开启时,珠光宝气霎时盈满一室。累丝金簪上的宝石在光下流转着七彩霓虹,点翠步摇的羽毛纹路栩栩如生,羊脂玉镯通透得能看见其中游动的絮状纹理。每一件都是他走遍长安东西两市精心挑选的,却总觉得配不上她。

许延年喉结微动,轻叹着合上箱盖。这些物件再贵重,也装不下他满腔情意。昭阳从不是爱奢华之人,那些寻常贵女趋之若鹜的珠翠,于她反倒成了负累。

他起身走向窗边,推开雕花木窗的动作带着几分急切。夜风挟着后院海棠的甜香扑面而来,月光如练,将庭院中的石桌浸染成一片银白。许延年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倒出一枚青玉平安扣。

玉扣不过铜钱大小,却在月光下通透如水,内里天然形成的云纹宛如远山含黛。这是去年上巳节在曲江池畔所得,当时那抹青碧色让他瞬间想起昭阳的眼睛——清澈见底,又深不可测。

"还差一样。"许延年将玉扣拢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忆起陆昭阳施针时微凉的指尖。明日定要去西市再寻寻,或许能遇见命中注定的那件信物。

次日清晨,露珠还在芭蕉叶上滚动,许延年就已穿戴齐整。他特意选了件靛青色圆领袍,腰间只系一条银灰色蹀躞带,整个人清峻如雪中青松。

"大人今日要去西市?"许义捧着越窑青瓷茶盏进来,见主子这身打扮便心下了然。

许延年接过茶盏,指尖在温热的瓷壁上轻轻摩挲:"嗯,再去添些物事。"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盛开的海棠上,向来清冷的声线里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长安西市刚开市就已人声鼎沸。胡商牵着缀满铃铛的骆驼穿行其间,驼铃声与叫卖声交织成热闹的晨曲。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白雾中,许延年穿过熙攘人群,衣袂翻飞间已立于多宝阁门前。

多宝阁掌柜正用麂皮擦拭琉璃柜台,见许延年进来,忙不迭放下活计:"许大人来得正好,昨日新到了一批上等货色。"他搓着手,眼角的皱纹里都堆着笑意。

许延年微微颔首:"可有适合女子佩戴的玉饰?"他的声音依旧清冷,耳尖却微微泛红。

掌柜心领神会,引着他上了二楼雅室。这里陈设清雅,掌柜从内室捧出数个锦盒,掀盖时丝绸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是和田玉的镯子,这是岫岩玉的簪花......"

许延年的目光却被角落一个乌木小匣吸引。匣子不过掌心大小,上面银丝嵌出的云纹简约却不失雅致。

"取来一观。"他指了指那木匣,声音里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急切。

掌柜连忙捧来,开匣时连呼吸都放轻了。匣中白玉指环静静躺在黑缎上,玉质温润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环身素净无纹,唯有内侧刻着一圈细若发丝的古篆——"循环无终极"。

许延年心头剧震,拈起指环对着阳光细看。玉环在光线中近乎透明,内侧的文字若隐若现,正是《古意报范云》中"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的典故。

"要这个。"他斩钉截铁道,指尖轻抚过玉环光滑的表面,仿佛已经看见它戴在陆昭阳纤纤玉指上的模样——那手指总是微微泛凉,施针时却稳如磐石。

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大人好眼力,这是前朝宫中之物,原是一对儿。"他压低声音,"另一个刻的是'愿君永持玩'。"

许延年眸光一凝:"另一个何在?"

"可惜只此一枚。"掌柜摇头叹息,"若是成对,价值连城啊。"

许延年将玉环小心放回匣中:"无妨,一个足矣。"他想象着有朝一日能为昭阳戴上这枚指环,胸口涌动的暖流几乎要冲破胸腔。

离开多宝阁,他又去了绸缎庄。月白的轻容纱如烟似雾,淡青的越罗透着山水画般的意境,浅碧的吴绫让人想起雨后的新荷。掌柜极力推荐新到的蜀锦,他却摇头:"不必繁复。"眼前浮现的总是昭阳一袭素衣的模样——那清简的衣着反而衬得她如出水芙蓉。

正午时分,许延年回到太傅府,径直去了书房。许景松正在批阅公文,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放下毛笔捋须道:"聘礼备得如何了?"眼中含着洞悉一切的笑意。

许延年耳根微热:"尚缺些细软。"他在父亲对面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许景松从案几抽屉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匣,推到儿子面前:"添上这个。"

许延年开匣时手指微颤。匣中一对赤金手镯素净无纹,唯在接口处各嵌着一颗浑圆的东珠,正是母亲当年的嫁妆。

"父亲......"他喉头一哽,指尖抚过冰凉的金镯,仿佛触摸到了逝去的岁月。

许景松拍拍儿子肩膀,眼中慈爱满溢:"你母亲若在,定会喜欢陆姑娘。"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给陆谷主的,你替我转交。"

许延年双手接过,信封上"陆寻先生亲启"六个字力透纸背,是父亲一贯的笔力。

午后,许延年在东跨院亲自整理行装。许义捧着清单一一核对:"《黄帝内经》一套,《针灸甲乙经》一卷,玉药碾一对,金针十二枚......"念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大人,这些是不是太......"

"太什么?"许延年头也不抬,正小心地将那枚白玉指环用软绸包好,放入一个雕花银盒中。

许义缩了缩脖子:"太医书气了。"他大着胆子补充,"寻常姑娘家更喜欢珠钗首饰......"

许延年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许义,目光如刀。许义立刻噤声,却听主子轻声道:"她不是寻常姑娘。"语气中的温柔让许义愣在原地。

夕阳西沉时,许延年终于整理妥当。十几个箱笼整齐排列在廊下,每个都贴了红纸写明内容。他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忽然想起什么,又转身回屋,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画轴。

画上是陆昭阳在施针的模样,是他凭着记忆偷偷绘制的。画中的她一袭素衣,专注的神情栩栩如生,连鬓边散落的发丝都细致入微。许延年轻轻抚过画中人的脸庞,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大人,晚膳备好了。"许义在门外轻声禀报。

许延年收起画轴:"就来。"他最后环视屋内,确认无遗漏后吹灭油灯。月光透过碧纱窗,在地上铺开一片银霜,恰似他此刻澄明的心境。

明日就要启程去见她的师父了。许延年立于廊下,仰望满天星斗,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近乡情怯。他摸了摸怀中的银盒,玉环的轮廓隔着衣料传来微微凉意。

"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他轻声吟诵,字句散入春风,带着说不尽的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