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清沙白鸟飞回

几缕薄云飘在朱雀大街上空。大理寺签押房内,许延年正伏案批阅卷宗,修长的手指间一支狼毫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宁静。周寺正三步并作两步跨入房内,额头上布满汗珠。

"少卿大人!"他抱拳行礼,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去洛阳和杭州查探的人都回来了。"

许延年缓缓抬眸,那双幽深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他搁下手中毛笔,笔尖在砚台边缘轻轻一刮:"让他们进来。"

两名风尘仆仆的差役先后入内,靴底还沾着旅途的尘土。去洛阳的差役先抱拳行礼,粗糙的手指关节上还带着几道细小的伤痕:"大人,属下查到钱莫娘在洛阳有个十八九岁的儿子,名叫钱小乙。"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份笔录,纸张边缘已经有些卷曲,"那小子整日游手好闲,专好赌钱吃酒。"

许延年接过笔录,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每月初五必有人送银钱"一行字上轻轻摩挲,眉头微蹙:"近几个月可见过钱莫娘?"

差役摇头,喉结上下滚动:"邻居说,三个月前钱莫娘突然说要离开洛阳一段时日,之后再未露面。"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倒是钱小乙,前几日还见他去赌坊耍钱,那小子现在出手比往日更阔绰了,竟在赌桌上押了十两银子。"

许延年眸光微动,转向另一名差役时,眼中已恢复平静:"杭州府那边如何?"

杭州差役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时,袖口露出磨损的痕迹:"回大人,冯健仁并非杭州本地人,原是蓝田人士,二十年前才到杭州。"他展开文书,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起初在客栈做跑堂小厮,后来不知怎的攀上了杭州富商沈家,娶了沈家独女沈晚棠为妻。"

许延年接过文书,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纸页,目光在"沈氏独掌账目五年"几个字上停留片刻,:"夫妻感情如何?"

差役犹豫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搓着衣角:"沈家下人都说二人恩爱非常。"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不过有个老仆私下告诉属下,去年冯健仁曾提议举家迁往长安,沈氏起初摔了茶盏说不愿,后来不知怎的又同意了。"

许延年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轻叩,发出沉闷的声响:"沈家如今还有何人?"

"沈老爷和沈老夫人健在,还有个堂兄。"差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对了,冯家在杭州的产业,如今全挂在沈氏名下。"

窗外一阵风吹过,卷起案上几张宣纸,发出簌簌的响声。许延年伸手按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眸色深沉如古井寒潭。

正待再问,忽听院中一阵喧哗。许义匆匆进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大人,冯健仁又来了,这次带着十几个街坊,在衙门外哭天抢地,非要见您不可。"

许延年眉梢微挑,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冷笑:"让他等着。"转向两名差役时,声音已恢复平静,"你们先去用饭,午后详细写份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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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前院,冯健仁一身素服站在石阶下,衣料却是上好的蜀锦。他对着围观的百姓捶胸顿足:"诸位乡亲评评理啊!"声音哽咽,却不见一滴眼泪,"凶手既已认罪,为何迟迟不判?我妻儿尸骨未寒啊!"他身后站着十几个街坊,有的面露同情地摇头叹息,有的则义愤填膺地挥舞拳头。

许延年踏出正堂时,阳光正好照在他挺直的背脊上,冯健仁立刻扑上前来,脚步踉跄却精准地停在许延年面前三步处:"许大人!今日您必须给草民一个交代!"他双眼通红,可面色却红润有光,连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还飘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

许延年目光如刀,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冯健仁脸上:"冯掌柜要什么交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立即处决钱莫娘!"冯健仁咬牙切齿,太阳穴上青筋暴起,"这毒妇害我全家,天理难容!"说着又要跪下,膝盖刚触到青石板就被许延年抬手拦住。

围观人群中,一个穿褐色短打的中年汉子高声附和:"冯掌柜说得对!这等恶妇,就该千刀万剐!"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露出腕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许延年冷冷瞥了那人一眼,目光如冰刀般锋利,对方立刻缩了缩脖子,往人群里退了几步。他转向冯健仁,声音依旧平静:"按大唐律,命案需三司会审,刑部复核,方可定罪。"顿了顿,语气微凉,"冯掌柜若急,不妨先去安葬家人。"

冯健仁脸色一变,眼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不!我要亲眼看着那毒妇伏法!"他突然提高声调,声音里带着夸张的颤抖,"晚棠十六岁嫁我,这些年..."话未说完,竟又嚎啕大哭起来,却偷偷从指缝间观察许延年的反应。

几个围观的妇人跟着抹泪,一个卖花的老妪挎着竹篮叹息道:"冯掌柜真是痴情人啊..."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篮中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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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延年目光微冷,忽然问道:"冯掌柜这几日住在何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冯健仁的哭声戛然而止。

冯健仁抬起泪眼,眼珠不安地转动:"永...永兴坊别院。"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可有人作伴?"

"只...只有几个老仆。"冯健仁眼神闪烁,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那里隐约露出一点金属的寒光。

许延年不再多言,转身欲走。冯健仁却突然扑上来抓住他的衣袖,力道大得让锦缎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大人!您今日若不给我个准话,我就..."他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把镶金嵌玉的匕首,抵在自己喉间,"我就死在这里!"

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许义立刻拔刀上前,却被许延年一个手势制止。他静静看着冯健仁,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冯掌柜这是何意?"声音平静得可怕。

冯健仁手微微发抖,刀刃在颈间压出一道浅浅的红痕:"我...我活不下去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嘶哑,"求大人明鉴啊!"

许延年忽然伸手,二指如电,在冯健仁手腕穴位上轻轻一按。只听"当啷"一声,匕首落地。冯健仁踉跄后退,被两个差役一左一右架住。许延年弯腰拾起那把匕首,指尖轻轻抚过刀鞘上精致的缠枝纹:"好刀。"他抬眼看着冯健仁,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冯掌柜随身带着这个,是防身还是..."

冯健仁面色煞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自...自然是防身!最近长安城不太平..."

许延年将匕首递给许义:"收好。"转向众人时,声音陡然提高,"都散了。冯掌柜若再闹事,按扰乱公堂论处。"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院子顿时鸦雀无声。

人群悻悻散去,冯健仁也被差役搀走,临走前还回头望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鸷。许延年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眸色渐深。那把匕首做工精致,刀柄上刻着一个极小的"沈"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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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许延年在签押房仔细阅读差役带回的文书。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周寺正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叠新送到的案卷,纸张散发出淡淡的墨香:"少卿,您要的钱莫娘儿子的赌债记录。"

许延年接过翻阅,修长的手指在纸页间快速滑动,目光在最后一页停住:"上月欠赌坊二百两?"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周寺正点头,喉结上下滚动:"正是。奇怪的是,这笔债几日前突然还清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听赌坊的人说,是个蒙面人送去的银子。"

许延年合上册子,指尖在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闷响:"去查查还款的银钱来源。"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另外,再派人去蓝田,查查冯健仁的底细。要快。"

周寺正领命而去,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许延年起身走到窗前,庭院里几株海棠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

正思索间,许义匆匆进来,呼吸还有些急促:"大人,平康坊的鸨母带到。"

鸨母是个四十出头的妇人,满头珠翠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她一进门就福身行礼,浓郁的脂粉味顿时充满了整个房间:"民妇参见大人。"抬起头时,眼角的细粉簌簌落下。

许延年坐回案前,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冯健仁常去你那里?"

鸨母眼珠转了转,涂着丹蔻的手指不安地绞着手帕:"冯掌柜是熟客,不过最近...呃,"她干笑两声,"自从他家出事,就没来了。"

"他平日找哪个姑娘?"

"多是找翠柳和红芍..."鸨母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几步,"不过上月开始,他专找新来的云裳姑娘,那丫头才十六,琴弹得好..."她说着,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许延年眸光一冷,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云裳现在何处?"

鸨母面露难色,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三日前...被人赎走了。"她声音越来越小,"那丫头本是不愿的..."

"何人赎的?"许延年声音陡然提高,吓得鸨母一哆嗦。

"是个生面孔,付了二百两银子..."鸨母掏出手帕擦汗,"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许延年猛地站起,案几上的茶盏被衣袖带倒,茶水在案卷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许义,立刻派人去洛阳,把钱小乙带来!要活的。"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冰刀划过青石。

——

长安城阴云密布,细雨如丝,将大理寺门前的青石板洗得发亮。许延年站在廊下,望着檐角滴落的雨珠,神色沉静如水。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冯健仁又带着一群街坊冒雨而来,哭嚎声穿透雨幕,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许大人!凶手既已认罪,为何还不问斩?"冯健仁跪在雨中,素白丧服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狼狈。他双眼通红,声音嘶哑,可那悲恸之下,却隐隐透着一丝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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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人群中,一个挑担的货郎摇头叹道:"冯掌柜真是可怜,妻儿都死了,官府还拖着不办凶手..."

"就是!"旁边汉子附和,"我看这大理寺就是故意刁难人!"

许延年眸光微冷,缓步走下台阶。雨水顺着他的官帽滴落,在肩头洇开一片深色痕迹。他站定在冯健仁面前,声音平静:"冯掌柜,本官此前与你说过!按大唐律法,命案需经三司复核,方能定刑。"

冯健仁猛地抬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混着泪水:"大人!草民等不得啊!"他膝行两步,抓住许延年的袍角,"钱莫娘那毒妇害我全家,若不早日伏诛,我妻儿九泉之下如何瞑目?"

许延年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袍:"冯掌柜且先回去,本官自会秉公办理。"

"我不走!"冯健仁突然激动起来,从怀中掏出一卷白布,哗啦一声抖开,竟是张血书,"这是长安城三百百姓联名请愿书!求大人明鉴啊!"

雨势渐大,血书上的字迹被雨水晕染,变得模糊不清。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喊:"冯掌柜说得对!杀了那毒妇!"

许延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冯健仁脸上。雨水冲刷下,冯健仁的妆容有些花了,露出原本红润的面色。那双眼虽含着泪,眼底却不见多少悲意,反而闪烁着某种急切的光。

"都散了。"许延年沉声道,"再聚众闹事,按扰乱公堂论处。"

衙役们立刻上前驱散人群。冯健仁被两个差役搀起,临走时还回头喊道:"大人!求您给草民一个准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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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正堂内,李崇端坐案前,眉头紧锁:"延年,这案子拖得够久了。外头民怨沸腾,连御史台都过问了。"

许延年拱手道:"大人,此案尚有蹊跷。钱莫娘虽认罪,但供词多处不合常理。下官怀疑..."

"怀疑什么?"李崇打断他,"证据确凿,凶手认罪,还有何可疑?"

窗外雨声渐急,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许延年沉默片刻,忽然道:"不如这样,对外宣称钱莫娘不日问斩,先平息民怨。暗中我们继续查证。"

李崇捋了捋胡须,缓缓点头:"也好。不过要快,圣人最恨拖延案牍。"

"下官明白。"

雨一直下到傍晚。许延年回到签押房时,周寺正和赵主簿已在等候。周寺正递上一份文书:"少卿,蓝田那边回信了。冯健仁确实是二十年前离开的,不过..."他压低声音,"他走前曾因赌钱欠下巨债,差点被债主打断腿。"

许延年眸光一闪:"债主是谁?"

"一个姓钱的放贷人,后来搬去了洛阳。"

许延年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去查查这个钱姓债主与钱莫娘的关系。"

赵主簿上前一步:"少卿,属下查到冯健仁最近在永兴坊买了块地,说是要建祠堂。"

"何时买的?"

"就在钱莫娘认罪的第二天。"

许延年唇角微勾:"继续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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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大理寺贴出告示,宣布钱莫娘五日后问斩。消息一出,冯健仁立刻带着家仆去义庄领回了妻儿尸身,大张旗鼓地办起了丧事。

许延年站在永兴坊一处茶楼二层,远远望着冯家别院门前的白幡。丧乐声声,纸钱飞舞,冯健仁一身重孝,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可当吊唁的客人一走,他便立刻擦干眼泪,与管家低声交谈,脸上哪有半分悲色?

"大人,"许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后,"冯健仁今晚约了个道士。"

许延年眉梢微挑:"什么道士?"

"说是要做镇魂法事。"

夜幕降临,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冯家别院后门处,一个穿黑袍的道士鬼鬼祟祟地溜了进去。许义伏在墙头,借着雨声掩护,悄悄跟了上去。

后院新挖了一口井,井沿上贴满黄符。冯健仁和道士站在井边,低声交谈。雨水顺着道士的斗笠滴落,看不清面容。

"道长,这样真能镇住?"冯健仁的声音里透着紧张。

道士阴森一笑:"冯掌柜放心,贫道这'锁魂井'专克横死之鬼。只要将她们贴身之物沉入井底,再以符咒镇压,保准她们永世不得超生,更别想找你索命。"

冯健仁松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袱:"这是她们的头发和指甲..."

许义在暗处听得浑身发冷。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流进衣领,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冯健仁的脸——那张脸上哪有半点丧妻失子的悲痛?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狠毒和得意。

道士接过包袱,口中念念有词,将包袱系上石块,扑通一声扔进井里。接着又取出一把桃木剑,在井沿上画起符咒。

冯健仁站在一旁,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中闪烁着诡异。雨水打湿了他的丧服,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口深井,仿佛在欣赏什么杰作。

许义悄悄退走,冒雨赶回大理寺。许延年正在灯下翻阅案卷,见他回来,抬眸问道:"如何?"

许义浑身湿透,声音却异常清晰:"大人,冯健仁在镇魂!"他详细说了所见所闻,最后补充道,"那眼神...不像是看妻儿,倒像是看仇人。"

许延年眸光渐冷:"明日去查那道士。"

窗外,雨声渐歇,一轮冷月从云层中露出,照在庭院积水上,泛着幽幽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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