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亲友如相问

琴音戛然而止,许延年修长的手指悬在琴弦上方半寸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大人。"许义站在廊下轻唤,"府里来人了。"

许延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何事?"

"说是太傅大人让您明日回府用晚膳。"

琴室里的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许延年收回手,将古琴缓缓推向案几中央:"知道了。"

许义接过小厮递上的帖子,双手奉到许延年面前:"来人还说,老爷特意嘱咐,要您一定回去。"

许延年接过烫金帖子,指尖在"务必归家"四个字上停顿了一瞬。他合上帖子,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告诉来人,我明日酉时到。"

待小厮退下,许义忍不住道:"大人,赵明德案刚结,您要不要多休息一日?"

"不必。"许延年起身走向书架,"明日照常辰时点卯,把刑部转来的案卷准备好。"

"是。"许义犹豫片刻,"那明日晚膳..."

"你随我同去。"许延年抽出一卷《唐律疏议》,"父亲若问起案子,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许义肃然应声:"属下明白。"

次日酉时初,许延年换了一身靛青色圆领袍,腰间只系了一块羊脂玉佩,朴素得不像太傅府公子。马车碾过长安城的青石板路,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糖葫芦——新蘸的糖葫芦——"

"胡麻饼!热乎的胡麻饼!"

许延年闭目养神,对这些市井喧闹充耳不闻。许义坐在车辕上,不时回头看一眼垂落的车帘。自夫人去世后,少爷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都像赴战场般凝重。

太傅府门前两尊石狮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威严。许延年刚下马车,老管家徐安就迎了上来。

"少爷回来了!老爷在花厅等您呢。"

许延年微微颔首:"安叔近来腰疼可好些了?"

徐安受宠若惊地躬身:"劳少爷记挂,用了您上次送的膏药,好多了。"

穿过三重院落,花厅里已摆好了膳桌。徐景松正在看一封信,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烛光下,父子二人的眉眼有七分相似,只是父亲眼角多了几道岁月刻下的纹路。

"父亲。"许延年行礼。

徐景松放下信纸:"坐吧,就等你了。"

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着鎏金银盘依次布菜。翡翠虾仁、蜜汁火方、清蒸鲥鱼、鹿筋炖鹌鹑......足足十八道菜,却只摆了父子二人面前的两副碗筷。

"听说你昨日进宫了?"徐景松夹了一筷子鲥鱼腹肉放到许延年碟中。

许延年没有动筷:"是,向圣上禀明赵明德案始末。"

"圣上怎么说?"

"圣谕已下,赵明德流放岭南,家产充公。"

徐景松叹了口气:"他岳父是礼部侍郎,你可想过后果?"

许延年抬眼:"父亲唤儿子回来,就为说这个?"

"吃菜。"徐景松指了指他面前的碟子,"这是你小时候最爱吃的鲥鱼。"

许延年沉默片刻,终于拿起象牙箸。鱼肉入口即化,鲜香满溢,却尝不出记忆中的味道。

"大理寺公务可还顺遂?"徐景松换了个话题。

"尚可。"

"你今年二十了,可有中意的姑娘?"

许延年筷子一顿:"儿子公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

徐景松摇摇头:"你母亲若在,早该给你张罗婚事了。"

提到母亲,许延年眼神微黯。他放下筷子:"父亲若无要事,儿子明日还要..."

"急什么?"徐景松皱眉,"难得回来一趟,陪为父喝两杯。"

侍女适时呈上鎏金酒壶,琥珀色的液体注入夜光杯中,泛起细密的泡沫。

"这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圣上赐的。"徐景松举杯,"尝尝。"

许延年浅抿一口,酸甜中带着微微的涩,像极了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片段。

"如何?"

"尚可。"

徐景松失笑:"你呀,从小到大就这两个字——'尚可'、'无妨'、'不必',多说几个字能累着你不成?"

许延年不语,只是又抿了一口酒。

"赵明德案牵扯多大?"徐景松忽然问。

"仅他一人。"

"说实话。"

许延年抬眼看着父亲:"父亲以什么身份问?太傅?还是..."

"以你父亲的身份。"徐景松打断他,"我怕你年轻气盛,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许延年转动着酒杯:"儿子依法办案,问心无愧。"

"你呀..."徐景松摇头,"跟你母亲一个脾气。"

厅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烛花偶尔的爆裂声。侍女们悄无声息地撤下冷盘,换上热汤。

"听说你最近夜里总抚琴?"徐景松忽然问。

许延年指尖在杯沿上轻轻一叩:"偶尔。"

"那首《幽兰操》,是你母亲最爱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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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延年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波动,又迅速归于平静:"儿子随意弹的。"

徐景松凝视着儿子年轻却过分沉稳的面容,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挥手让侍女们都退下,花厅里只剩父子二人。

"延年,"徐景松声音低沉,"为父知道你怨我。"

许延年放下酒杯:"儿子不敢。"

"不敢,不是没有。"徐景松苦笑,"你母亲走后,我..."

"父亲,"许延年打断他,"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徐景松长叹一声,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好,不提。说说你吧,每日除了办案,可有什么消遣?"

"练剑,读书。"

"可有交好的同僚?"

"君子之交淡如水。"

徐景松揉了揉太阳穴:"你就不能像寻常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呼朋引伴,饮酒作乐?"

许延年嘴角微微上扬,却不是笑容:"父亲希望儿子做个纨绔子弟?"

"我希望你活得轻松些。"徐景松直视儿子的眼睛,"你母亲若在,定不愿见你这般..."

"父亲!"许延年声音陡然提高,又迅速压低,"儿子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庭院里传来蟋蟀的鸣叫,衬得花厅更加寂静。

"尝尝这个。"徐景松最终打破沉默,指了指一道金黄色的点心,"厨娘新学的奶酥,说是宫里传出来的方子。"

许延年夹了一块,酥皮在齿间碎裂,奶香四溢。

"如何?"

"甜了些。"

徐景松却笑了:"总算不是'尚可'了。"

许延年一怔,低头又夹了一块。

"对了,"徐景松像是突然想起,"你生辰快到了吧?"

"还有三个月。"

"二十岁该行冠礼了,为父想着..."

"不必大办。"许延年打断道,"简单仪式即可。"

徐景松皱眉:"你是我徐家独子,冠礼岂能草率?"

"儿子身为朝廷命官,不宜铺张。"

"那就请几位亲近的同僚,再..."

"父亲,"许延年放下筷子,"儿子真的不喜喧闹。"

徐景松盯着儿子看了半晌,终于妥协:"罢了,随你。但礼物总要收吧?可有什么想要的?"

许延年沉思片刻:"儿子不缺什么。"

"你这孩子..."徐景松摇头,"罢了,为父替你想着吧。"

侍女们又端上一道道热菜,父子二人默默用膳,偶尔交谈几句公务上的事。许延年话虽少,却将大理寺近来的案件条分缕析地说得清清楚楚,徐景松不时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许。

"你办案的才能,确实青出于蓝。"徐景松感叹,"当年我在刑部时..."

话未说完,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许义匆匆进来,在许延年耳边低语几句。

许延年眉头一皱,起身行礼:"父亲,大理寺有急事,儿子需先行告退。"

徐景松面露不悦:"什么事这么急?连顿饭都不能好好吃完?"

"有人击鼓鸣冤,涉及命案。"

徐景松知道拦不住,只得摆手:"去吧,记得多带几个人。"

"儿子告退。"许延年行礼后快步离去,靛青色的衣袍在烛光中划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徐景松独自坐在满桌佳肴前,忽然觉得索然无味。他挥手招来徐安:"把这些菜都撤了吧。"

"老爷,您还没怎么动筷..."

"没胃口了。"徐景松起身走向书房,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把酒送到书房来。"

另一边,许延年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许义小跑着跟上。

"怎么回事?"

"西市绸缎庄出了命案,掌柜的死在库房里,伙计说是劫匪所为,但武侯铺的人觉得可疑,就送到了大理寺。"

许延年脚步不停:"死者身份?"

"姓周,是城南周记绸缎庄的东家,据说与工部有些往来。"

许延年眼神一凛:"工部?"

"是的,具体还不清楚。"

马车早已备好,许延年一跃而上:"速回大理寺。"

车轮滚动,碾碎了太傅府门前的月光。许延年靠在车厢内,闭目回想晚膳时父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忽然,他睁开眼,敲了敲车壁。

"许义。"

"属下在。"

"明日查一查,父亲最近与工部哪些人有来往。"

许义一愣:"大人是怀疑..."

"只是谨慎起见。"许延年声音平静,"另外,周记绸缎庄的底细,给我查个水落石出。"

"是!"

马车驶入夜色,向着大理寺疾驰而去。许延年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物件。花厅里父亲欲言又止的神情,酒桌上那些看似随意的问话,还有突然出现的命案...一切似乎都有着某种联系,却又模糊不清。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如何,先把眼前的案子查明白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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