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伏击(二合一)
斛律金眯起眼睛,望向远处起伏的山峦,那里有一道黑线正缓缓蠕动。
“报……”一骑探马自远处驰来,来人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惶:
“将军,前方三十里发现柔然先锋,兵力远超预期,至少一万步骑!”
斛律金眉头一皱:
“一万?”他沉声问道:
“确定吗?”
探马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千真万确,属下亲眼所见。是王庭的旗号,前锋已过黑水河。”
斛律金沉默片刻,转向身旁的都监刘贵:
“贵珍怎么看?”
刘贵面上闪过一丝忧虑,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裘,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出发之前,斥候回报柔然全军不过两万,如今光先锋就达万数。恐怕,”他顿了顿,“恐怕阿那瓌的主力已经南下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刘贵的猜测,又一骑探马疾驰而至,马背上的人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脸色惨白:
“将军!柔然可汗阿那瓌亲率五万骑分三路南下,已突破长城多处隘口!”
斛律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五万铁骑,这是足以摧毁整个北疆防线的力量。他猛地转身:
“传令!立刻飞报晋阳,请求增援!”
夜幕降临,斛律金的大帐内灯火通明。他将地图铺在案几上,手指沿着山脉的轮廓划过,最终停在了一处峡谷。“狼山隘,”他喃喃自语,“这里是阻击的最佳地点。”
刘贵凑近看了看,摇头道:“将军,我军只有五千,即使占据地利,也难以抵挡五万大军。不如后撤至白道城,与慕容将军的秀容突骑会合。”
“来不及了。”斛律金重重敲在舆图上:
“柔然人擅长长途奔袭,一旦让他们突破狼山,不出三日就能抵达雁门。高王的主力还在南线与宇文泰对峙,我们必须争取时间。”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一名信使掀开帐帘,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密信:“高王急令!”
斛律金接过信,迅速拆开,借着烛光阅读。他的眉头渐渐舒展:
“飞驿已经传回消息!高王命高敖曹牵制杨忠方向的援军,慕容绍宗率秀容突骑正星夜驰援。”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还有,独孤如愿已放弃武关佯攻,转道截断柔然补给线。”
刘贵眼睛一亮:“这是个大好机会!若独孤将军能成功,咱们说不得能留下阿那瓌!”
“前提是我们能坚持到那时候。”斛律金打断他,转向帐内众将:
“传令全军,即刻拔营,务必在黎明前抵达狼山隘口!”
夜风呼啸,斛律金的军队借着月光急行军,人衔枚,马摘铃,悄无声息向北推进。
“将军,”刘贵策马靠近,压低声音:
“斥候来报,柔然先锋已至狼山北麓,他们似乎也发现了这个隘口。”
斛律金点点头:
“柔然人向来眼尖,咱们全速前进,务必抢先占据隘口两侧高地。”
一番急行军之下,天还没大亮,斛律金的军队已经抵达了预定位置。
狼山隘口形似一个巨大的漏斗,两侧山崖陡峭,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斛律金迅速部署兵力,将弓箭手埋伏在山崖上,以重步兵堵住隘口,轻骑兵则隐藏在侧翼的树林中,准备随时出击。
斛律光走到斛律金身边,递上一块干粮。
斛律金接过硬得能硌掉牙的干饼,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来了!”瞭望哨突然发出警告。
斛律金立刻收好干粮,快步走到崖边。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片黑压压的影子正缓缓移动,如同潮水般向隘口涌来。
柔然人的战旗在风中作响,旗面上的狼头图案栩栩如生。
“做好戒备!”斛律金低喝一声。
柔然人显然也发现了隘口已被占据,他们的前锋在距离隘口一里多的地方停下,开始整队。
斛律金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敌军的阵型。
柔然骑兵分为三队,中间是重装骑兵,两翼则是轻骑兵,典型的草原战术。
“他们想用重骑兵正面突破,轻骑兵从两侧包抄。”刘贵转向斛律金:“将军,我们的弓箭手最远能射多远?”
斛律金指向隘口前方的一片开阔地:
“最多到那块巨石。”
“一旦他们进入射程,立刻放箭!”
战场上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宁静,只有战马偶尔的嘶鸣和兵器碰撞的声响。
斛律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掌心渗出汗水,在寒冷的秋风迅速变冷。
终于,柔然人动了。随着一声号角,中间的骑兵方阵开始缓缓前进,马蹄踏在大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距离越来越近,斛律金甚至能看清前排骑兵狰狞的面容和闪亮的弯刀。
“三百步……两百步……”瞭望哨不断报着距离。
斛律金举起右手,所有弓箭手拉满了弓弦。
“一百步……放!”
随着斛律金的手臂猛地挥下,数千支箭矢呼啸着飞向天空,形成一片黑云,然后如雨点般落下。柔然骑兵的阵型顿时大乱,前排的人马纷纷中箭倒地,后面的骑兵来不及停下,被绊倒的战马和尸体绊倒,一时间人仰马翻。
“再放!”
又是一轮箭雨,柔然人显然没想到在这个地方就遇到这种程度的阻击,一时之间阵脚大乱。
但草原民族确实很有韧性,他们很快开始调整阵型,分散开来继续冲锋。与此同时,两翼的轻骑兵也开始加速,试图绕过隘口正面。
“明月领轻骑上去,阻止他们包抄!”斛律金命令道。
埋伏在树林中的轻骑兵当即冲出,与柔然轻骑战作一团。
兵刃相击,金铁相撞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喊杀声与惨叫声交织在一起,在峡谷中回荡,又被凛冽的北风撕成碎片。
斛律金站在高处,眼睛死死盯着战局变化,不时向身旁的传令兵发出简短的命令。
每一次挥手,都是几十条人命消逝。
“左翼弓箭手后撤!重步兵顶上!”
正面的柔然重骑兵终于冲破了箭雨封锁,涌向隘口前的晋阳步兵方阵。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冲锋带起一阵腥风,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立盾!”
步兵齐声怒吼,将一人高的巨盾重重砸入土中。盾牌相接,发出沉闷的轰鸣。但柔然重骑的冲击力太过惊人,前排的盾墙在接触的瞬间就凹陷下去。
持盾的士兵被撞得口吐鲜血,却仍死死抵住盾牌。
长矛刺穿铠甲的“噗嗤”声接连不断,伴随着铁器撕裂血肉的黏腻声响。垂死者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有人捂着被剖开的腹部,试图将流出的肠子塞回去;有人拖着断腿在血泥中爬行,身后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柔然先锋官眯起眼睛,看到一名不过十六七岁的晋阳兵士被己方骑兵的弯刀砍中脖颈,鲜血喷溅之下,仍用最后的气力死死抱住骑兵的马腿。骑兵惊恐地挣扎,却被另一名晋阳士兵趁机刺穿胸膛。
先锋官瞳孔骤然收缩,他见过这等悍不畏死的架势:神麚二年,北魏的太武帝万里扫北时,麾下那群疯子不也是这般不要命的么!?
当年大魏铁骑踏破柔然王庭,那些士卒明知必死仍前赴后继,用血肉之躯为骑兵开辟道路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柔然先锋官阿史那延喃喃自语,手中的弯刀不自觉地松了松。
久到柔然人几乎忘记,当年大魏也是以武立国的!
那个万里扫北,让柔然可汗自焚王庭西逃的大魏军魂,如今又在这群死守隘口的晋阳军身上重现了!
战场中央,一名晋阳军队主被两长矛同时贯穿。他狂笑着折断矛杆,用半截断矛刺穿了一名柔然骑兵的咽喉。
斛律金面沉如水,这里每一个倒下的士兵,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他记得那个爱唱山歌的小伙子,记得那个总是托人把军饷带回家奉养老母的中年汉子,记得那个新婚三日就应征入伍的少年……
如今他们都变成了地上残缺不全的尸块,浸泡在混合了鲜血的泥泞中。
“将军!右翼告急!”传令兵满脸是血地奔来报告。
斛律金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硬生生压回心底。他拔出佩刀,看向身旁亲卫:
“随我上!”
战马嘶鸣着冲下山坡,斛律金的大纛一动,原本已经有些颓势的晋阳军士兵当即振奋起来:
“斛律将军亲自冲锋了!”
“杀啊!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斛律金的战马速度极快,率先冲入敌阵。
亲卫队紧随其后,狠狠刺入柔然军的侧翼。斛律金的亲卫都是百战余生之辈,战法狠辣精准,每一击都直奔要害。柔然骑兵的阵型被这突如其来的冲锋撕开一道血口,一时之间阵脚又开始乱了起来。
那名柔然先锋官在乱军中眼角瞥见一面猩红大纛在战场上游龙般穿梭,所过之处,柔然勇士如割麦般倒下,脸色骤变。
“是斛律金!”他喉头一紧,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惧。
说起此人,他们的可汗阿那瓌十分有发言权。先锋官还记得半年前的王庭夜宴,酒过三巡,可汗醉眼朦胧地拍着金杯,给他们一一论起南边的“豪杰”。
“那斛律金,当年他护送本汗北上,我还赞过他射箭的本事。”可汗回忆道:
“当年本汗亲眼见他三箭射落三只雄鹰,箭箭穿目而过,端的是无双神射!”
帐内众将纷纷附和,可汗的脸色却突然阴沉下来,金杯重重砸在案几上:
“可此人实在是不够意思!本汗这些年来数次南下借粮,这厮都不顾念往日情谊,平白折了我许多儿郎!”
先锋官当时就站在帐角,清楚地看到可汗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罕有的惧意。
“西有贺六浑,东有阿六敦。”可汗醉醺醺地念叨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低:
“有这二人在,我柔然什么时候才能顺利南下啊!”
“怎么就碰上这么个冤家了呢!”先锋官现在只想抽自己一嘴巴。
出征前他还暗自庆幸自己分到的是东线,避开了西线那个更可怕的贺六浑。哪知道东边是阿六敦这个同样要命的煞星啊!
远处,斛律金的大纛所向披靡,亲卫队如同一把烧红的利刃,在柔然军阵中犁开一道血沟。
先锋官看到自己麾下最勇猛的百夫长冲上去阻拦,不出三个回合就被斛律金的环首刀劈开铁盔,红白之物溅了一地。
他的副将还在叫嚣着继续进攻,却被他一把拽住缰绳:“撤!立刻撤退!”
“可是大人,我们马上就要突破……”
“你懂什么!”先锋官怒吼,指着远处往来冲杀的斛律金:
“那须是斛律阿六敦亲自上阵!他的名号你没听过么!我们只是先锋,又不是主力!你以为我们这点兵力能挡住他?传令,全军撤退!”
柔然军的号角声突然变了调子,从激昂的进攻转为急促的撤退信号。正在厮杀的柔然骑兵纷纷调转马头。
就算先锋官没有命令,他们也早就想撤退了,谁愿意和不要命的拼呢。
斛律金勒住战马,望着溃逃的敌军,缓缓收起长刀。
他环顾四周,战场上到处都是呻吟的伤兵和残缺的尸体。
“清点伤亡,”他的声音沙哑,补充道:
“救治伤员,加固防线。”
一名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兵腹部中箭,看到斛律金,小兵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
“躺着别动。”斛律金按住他的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将军,小的叫王二狗,是,是晋阳人。”
小兵疼得直冒冷汗,却仍努力保持镇定。
斛律金点点头:“好名字。等你伤好了,我提拔你做我的亲兵。”
小兵的眼睛亮了起来,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将军,我还能好吗?”
斛律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一定能恢复的。”
刘贵匆匆走来,脸色凝重:
“将军,斥候报告,柔然主力距此已不足八十里。”
斛律金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
“传令下去,今夜全军戒备,防止夜袭。另外,明日准备撤退吧。”
“撤退?”刘贵惊讶地问,“不是说必须守住隘口吗?”
斛律金苦笑一声:
“敌方主力若是全扑到这里,届时五千对五万,咱们没有胜算。我们能做的只是拖延时间。现在柔然人已经知道我军在此,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一半。等慕容绍宗的援军一到,我们就交替掩护撤退,将他们引向独孤如愿设伏的方向。”
刘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我现在就去安排。”
斛律金点点头:
“明日我亲自断后,你和明月率领主力先行撤退。”
“不行!岂有让主将断后之理!”
斛律金面色郑重:
“为将者,当与士卒同甘共苦。我斛律金从不做让部下送死而自己逃命的事。”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帐篷:
“再说了,对上阿那瓌,我斛律金的名头总还是有些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