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吊民伐罪

晋阳城的秋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雨幕中,囚车缓缓碾过朱雀大街,铁链的碰撞声被雨声淹没。

于谨蜷缩在囚笼一角,雨水顺着他的乱发滴落,冲刷着脸上干涸的血迹。他眯起眼睛,透过雨帘望向街道两侧:黑压压的人群沉默地站着,无数双眼睛扎在他身上。

“狗贼!”一个老妪突然冲出人群,枯瘦的手攥着半块发霉的馍馍,狠狠砸在于谨脸上。馍馍碎成渣滓,粘在他开裂的嘴角。老妪浑浊的眼里燃着火光:

“我儿才十六岁!就被你们活活累死在泾水工地!你要为我儿抵命!”

雨更急了。

囚车拐过街角的时候,于谨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三个披麻戴孝的孩子跪在路边,最小的那个怀里抱着块木牌,上面文字歪歪扭扭,看不清楚。

雨水打在孩子冻得发青的脚趾上,他们却像感觉不到冷,只是死死盯着囚车。

“带他们去檐下避雨。”高欢不知何时出现在街边,大氅被雨水浸成墨色。他弯腰想扶起那个孩子,却见孩子猛地后退,像受惊的小兽般蜷成一团。

高欢的手僵在半空。他看见孩子衣领下露出的鞭痕,新旧交错,像蛛网般爬满整个后背。

“是西贼抓的壮丁家属。”苏绰撑伞走近,声音压得极低:

“前些日子我们设了赈灾棚,这些孩子便一路乞讨过了潼关,如今赶来晋阳,就为了亲眼看看仇人的下场。”

高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解下大氅裹住孩子,转身时雨幕模糊了他的表情:“加派医官去善堂,再熬些姜汤。”顿了顿,又补充道:

“派人去邺城,让元……让陛下大开邺城府库,加紧多运些粮食来好安置这些流民。”

苏绰轻叹一声,拱了拱手:

“遵命。”

高欢目光穿过雨幕,落在远处隐约可见的刑台上,话锋一转:

“令绰见过饿殍吗?”

苏绰的手微微一颤。

“我见过。”高欢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那年六镇大旱,饿死的人躺在地上,肚子胀得像鼓。”他拿起一份名册:那是今日刚从泾水工地送来的死者名录,竹简边缘已被磨得发亮:

“饿殍遍地这四个字比史书中,比这些名册中记载的都惨多了……”

他叹了口气:

“可惜像黑獭那样的豪强子,是永远不会明白这几个字的重量的!”

…………

于谨终于被押上刑场,场中响起压抑的啜泣。他的镣铐擦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当刽子手按住他肩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将军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我是大魏使持节!你们不能……”

“大魏使持节?”高欢冷笑一声,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卷泛黄的麻布,那布匹早已被鲜血浸透成暗褐色,边缘处还粘着几片干枯的草叶。

“这是泾水两岸民夫联名的血书。”他手腕一抖,布卷哗地展开,密密麻麻的血手印触目惊心:

“你要不要听听,你口中的‘贱民’认不认你这使持节?”

场中死一般寂静,高欢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王二狗,十九岁,饿极吞了十天观音土,死时腹胀如鼓。”

“崔氏妇,为省下半碗粟豆投了井,腹中尚有五月胎儿。”

“李阿大,六十三岁,被鞭打至死时还攥着半把草根。”

每念一个名字,台下就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呜咽。念到第七个,那个抱牌位的孩子突然冲上刑台,瘦小的拳头狠狠砸在于谨腿上:

“还我阿爷!还我阿娘!”

于谨踉跄了一下,低头看见孩子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燃烧的恨意,竟让他这个沙场夙将脊背发寒。

高欢转向于谨:

“孤今日吊民伐罪,就是要让这些在你眼里连蝼蚁都不如的百姓,亲眼看看天道轮回!”

苏绰适时展开檄文,声音清朗、抑扬顿挫道:

“大魏丞相、渤海王高公,今吊民伐罪,布告天下:

今有逆贼宇文泰者,僭窃关中,荼毒华夏。其罪弥天,人神共愤!

高公荷东土兆民之厚望,奉天子以讨不臣,执大义而清寰宇。今昭告天下,历数五罪,檄文所至,咸使闻知。

一罪虐民:泾水断流三月,饿殍犹抱穗而亡;

二罪叛主:贺拔岳以手足之情托付,却被袭杀;

三罪毁制:假复旧之名,毁孝文汉化之基;

四罪引胡:联吐谷浑掠边,使华夏膏腴尽染膻腥;

五罪僭越:玄甲入太极,大不敬之至。

今奉天子明诏,举义师清寰宇。凡擒斩宇文泰者,封万户侯,赏帛十万;其党羽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若执迷不悟,则大军压境,玉石俱焚!惟尔忠义之士,其共勖哉!

檄到之日,诸州郡宜速整义兵,共诛国贼!”

当读到“泾水断流三月,饿殍犹抱穗而亡”,一个青衫士子突然扑跪在地,额头将青石板磕得砰砰作响,鲜血顺着眉间蜿蜒而下。

高欢俯身扶起他,轻叹道:

“斩!”

阳光刺破云层,刽子手举起了鬼头刀。刀光落下的瞬间,台下爆发出震天的哭喊。有人跪地痛哭,有人呆呆立在当场。

…………

傍晚的安民堂安静得出奇,高欢独坐案前,盯着摇曳的烛火出神。案上摊着份奏章,墨迹未干:

“请免并州三年赋税,开仓赈济关中流民……”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夫君。”尔朱英娥的声音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他的思绪。她手捧一只陶碗,袅袅药香在空气中弥漫。高欢抬眸,接过药碗,手指触及碗壁的温热,却仍觉得心头寒意未消。

“英娥会不会觉得我妇人之仁?”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本欲趁这个机会一战而定关中,可眼见得天灾肆虐,饿殍遍野,”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一时之间,竟不忍再大起刀兵了。”

尔朱英娥没有立即回答,她望向窗外,暮色中隐约可见百姓自发点燃的祭灯,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良久,她才轻声道:“夫君做的没有错,”

她的声音柔和,却字字清晰:

“刀兵可以攻城略地,却未必能收服人心。妾身只知道,夫君今日的大义,比千军万马更能让人信服。”

高欢沉默片刻,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奏章。烛火摇曳,映得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或许吧……”他低叹一声,“可这天下,终究不是只靠仁慈就能平定的。”

尔朱英娥轻轻按住他的手,掌心柔和:

“妾身从未见过夫君这般人,以前看史书说到武王吊民伐罪,只觉是矫饰罢了。可……”

她望向高欢,眼中尽是崇拜之色:

“今日我见到夫君在台上高呼吊民伐罪四字,只觉得天下英雄,应当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