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百晬宴（上）

娄昭君倚在锦缎堆里，双手轻抚婴孩胎发：

“夫君当真要给阿惠（高澄小名阿惠）大办宴席？眼下四方局势不稳，会不会太招摇了。”

“就是要大办一番才是！”

高欢接过乳母递来的姜汤，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眉宇间的凌厉：

“娘子不知，正因为现下各处不稳，人心思定。咱们六镇才更要展示出对局势的控制来，这般方能让大家看到哪里才是安稳之地，我归德商路才能愈发畅通。”

正说着，窗外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司马子如的大嗓门震得檐角冰棱簌簌掉落：

“贺六浑！快让我瞧瞧贤侄！”

“来得正好，先莫着急看阿惠（高澄小名阿惠），我正有些事要和你们商议”高欢把已经熟睡的婴孩交给乳娘，走出内室，示意亲卫铺开舆图：

“柔然互市刚开，尔朱菩提就催着要巡视阴山防务，你们看……”

司马子如的刀柄点在五原渡口：

“待万景回来之后，让万景带五百轻骑陪他转悠，保管那契胡小儿连马毛都数不清！”

“不妥。”苏绰轻笑一声：

“尔朱菩提带着秀容川二十狼卫，昨日还在打探万景的行踪。依我看，不如让万景大张旗鼓押送贺礼去洛阳，把监军视线引向南边。”

内室忽然响起珠帘碰撞声，娄昭君扶着月姝缓缓走出，月白襦裙上银线绣的云纹在炭火下流光溢彩：

“妾身倒觉得，让那个叫尔朱菩提的到处看看倒也无妨，我们和尔朱氏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矛盾，再说归德城当下以行商为主，说不定反倒能减少他们猜忌。”

“报！”

门外一名亲卫的呼喊打断密谈：

“秀容川尔朱氏使者到，说是给高镇北送贺礼！”

高欢与娄昭君对视一眼，朗声笑道：

“开中门，迎贵客！”

尔朱菩提的皮靴踏碎前庭薄冰，契胡特有的狼尾帽缀满霜花。他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红绸礼盒，露出里面一柄颇为精美的短刀：

“这是我秀容川巧匠打造的宝刀，给娃娃镇邪最合适！”

一旁的苏绰见状上前两步，轻声道：

“小将军原是不知，我们汉人讲究百日见铜不见铁，少将军的好意心领了。”

“军伍之人，何须这般讲究！”尔朱菩提闻言不以为意，接着道：

“听说高镇北要给小公子办百晬（zui）宴，到时此刀正可当其用。”

“无妨！”

高欢抱着襁褓缓步而来：

“犬子百晬宴之时，还望小将军能够拨冗前来。可惜元昭仪入宫后，你们姊弟却是难得相见了。“

尔朱菩提瞳孔猛地收缩，他当然听出话中深意——尔朱英娥在深宫之中与胡太后周旋，秀容川与六镇的博弈自然又多了层顾忌。

苏绰适时捧来礼单：

“这是回赠太原王的老参，最宜补气养神。”

“小将军莫要推辞，”娄昭君扶着门框轻笑，产后的虚弱反而显得她眼眸更亮：

“夫君常说，秀容川与六镇唇齿相依，就像……”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高欢箭步冲上前搀扶，宽袖遮挡处悄悄捏了捏娄昭君手心——他就在娄昭君身旁，自然看得出自家娘子是有意为之。

尔朱菩提果然面露尴尬：

“夫人保重，我这就回去禀报父王，百晬宴定备厚礼……”待尔朱菩提马蹄声远去，司马子如噗嗤笑出声：

“那狼崽子可真不讨喜！幸好嫂嫂打发了他去。”

娄昭君却若有所思，半晌道：

“这小将军虽莽撞，可也难得并不是什么有机心之人，夫君何不待他宽和一二呢？”

高欢心头暗叹一声，唏嘘道：

“知我者，非娘子也！”

娄昭君瞥了他一眼，目光闪动：

“夫君这话说的，我若是不知夫君，可是要让那什么‘昭仪’知你？”

“咳咳……”

高欢闻言，摆手让一旁暗笑的苏绰等人先下去，待房内众人离开，这才轻叹一声，重新开口道：

“我并不是有意冷遇他，实在是尔朱氏日后千头万绪都要落在此人身上，我若是过分接近，只怕是祸非福啊！再说……”

“再说，还有尔朱兆与夫君数次并肩作战的情义在，怕日后不好决断？”

高欢连连颔首：

“夫人兰心蕙质！”

“何须说这等虚话！”娄昭君面上轻笑，语气却是略显古怪：

“妾身只是想提醒夫君，若是尔朱氏真的千头万绪，夫君就应当早做打算才是……”

高欢闻言拱手告罪：

“娘子且绕过我，让为夫先掐指算一算，看那尔朱氏究竟如何，再做打算罢！”

娄昭君轻哼一声，望向正在呼呼大睡的婴儿，主动结束了话题：

“阿惠百晬宴的物件，夫君可要亲自挑选？”

…………

转眼间便到了百晬宴的日子，娄氏老宅张灯结彩。

娄昭君正倚在软枕上，摩挲着绣有“长命百岁”的锦被，忽听得庭院传来木轮吱吱的声响。

一旁的高欢闻声笑道：

“想是我给阿惠准备的物件到了。”

话音未落，这段日子一直留在归德城协助建城的郦道元，指挥着两个匠人推来了一个红绸覆盖的木箱，老远都能看到热气从箱缝里钻出来。

“高镇北，这十二生肖（十二生肖的概念在这一时期进一步成熟，其与五行、地支的结合更加紧密，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符号。）都打好了！你来看看如何！”

高欢闻言迫不及待揭开绸布，登时金光满室。

他拎起其中的卯兔啧啧称奇：

“这小兔儿的毛看着比真的还细！郦御史你从哪里寻来的这般巧匠？”

“你有所不知啊！”

郦道元脸上泛着红光：

“咱们归德城商路通了后，西域的失蜡法、江南的錾刻术，城中工匠那是全都会啊！”

他忽然压低嗓子：

“再加上你说我的那些工匠技艺，别说是《水经注》，你让我再写一本《考工注》，那也不在话下！我老翁在大魏各地虚费了无数岁月，怎么就这般年纪才遇到你高欢呢！？”

高欢抬手止住话头，却是笑意盈盈。

苏绰会意，上前笑道：

“御史大人既然在我六镇能大展身手，何不日后就留在六镇，若是当真再为后世著得《考工注》，岂非立德立言之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