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一檄相招各主笺

帐中烛火猛地一晃。

高敖曹话音落地刹那,宇文洛生已惊讶出声:

“你便是单骑踏营的高敖曹!”

说着,这位英气逼人的小将霍然起身,却被宇文肱铁钳般的手掌按回席间。虎皮榻上的尔朱荣瞳孔巨震,铁甲在火光下泛起血色。

“好!好!好!”尔朱荣突然连喝三声,缓缓解开护腕皮扣,露出小臂虬结如龙蛇的刀疤:

“听说高将军曾言汉人子弟非胡人棋子,敢问那破六韩拔陵的溃兵在沧州奸淫掳掠时,将军单骑踏营斩首二十八级,用的是胡人还是汉人掠阵呐?”

高敖曹面色陡沉,丈八马槊在地砖上划出火星:

“某用的是手足,杀的是乱军!”

“大错!”

尔朱荣猛然一拍案几,青铜酒爵滚落阶前,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砖上蜿蜒:

“你杀的是六镇饥民!自沃野镇至怀朔镇,哪家汉人军户不是被逼得易子而食?破六韩拔陵裹挟的流民,其中有不少便是你所言的手足!”

元天穆突然咳嗽一声,袖中滑出半卷黄麻纸:

“沧州府送来文书,高将军所斩二十八人中,有十九人是被强征的怀朔镇匠户。”

他轻点纸上墨迹,正指在“铁匠王二”的名字上。

外面忽起朔风,卷着雪粒拍打木窗。

高敖曹古铜色的面庞泛起青白,左眼旧疤微微抽搐。他肩头披风无风自动,丈八槊尖扎向一旁地面。

“锵!”

几柄横刀同时出鞘,贺拔岳当即上前两步。宇文洛生却按住腰间弯刀,余光瞥见父亲微微摇头。

元天穆仍端坐如钟,手中酒盏纹丝不动。

高敖曹轻笑一声:

“某以为太原王天下豪杰,不料也这般喜欢逞口舌之快么!忒不爽利!”

说罢,他和厅中众人一声招呼也不打,径直转身离去。

“这汉儿怎地这般狂妄!”

贺拔岳回头愤愤道。

尔朱荣却是颇为不以为意:

“阿斗泥何必与这等狂傲之辈一般见识,汉儿不识天高地厚,也是常有的事……”

元天穆掌中酒杯已捏得隐隐发白,烛光在剧烈晃动的酒面碎成乱星,他数次想要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兄长是想问我既然之前这般关注这高敖曹,今日却又为何开口便恶了他,激的他拂袖而去吧?”

元天穆拱了拱手:

“我观那高敖曹器宇不凡,确实是猛将之仪,太原王今日激他愤然离开,确是有些可惜。”

尔朱荣语气不变,面色却慢慢显得倨傲起来:

“他高敖曹虽算猛将,可还不值得我费心思招揽。一个汉儿,若是识抬举也就罢了,我还能用上一二。

可此人眼见得一身傲气,我秀容川不缺猛将,少他一个倒也不少。

再者,驯虎当趁幼弱,如今此人爪牙既成,我就不费那功夫了……”

话还未说完,帐外忽传来马嘶。

亲兵入内之后径直看向宇文肱,让后者心中不由一惊,疾问道:

“何事?!”

“禀宇文首领!宇文颢将军在滏口径遇伏,被……被乱箭……”

“咔!”

宇文肱捏碎酒爵,碎瓷嵌进掌心都恍若不知。老将军豁然起身,甲胄铿然如铁:

“是哪里的伏兵!滏口径怎会还有乱兵?”

“旗号不明,但据斥候传来的消息,数量应该不少!”

宇文洛生目眦欲裂,当即看向尔朱荣:“某将请战!”

“且慢!”

尔朱荣缓步走到案前,抓起令箭塞到宇文洛生手里:

“带本王的秀荣突骑去!”

又解下腰间玉佩掷给一旁的尔朱兆:

“持此物调并州粮草,沿途流民任尔取用!”

…………

滏口径的夜,黑得似泼墨。

宇文洛生伏在崖壁之上,耳畔是呼啸的北风,夹杂着下方敌营中隐约的喧哗。

他眯起眼,借着营火的光芒,看清了旗杆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宇文颢的赤帻已被鲜血浸透,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

“长兄!”

宇文洛生咬紧牙关,掌心被短刀割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他回头看向身后,百余名精锐死士如壁虎般贴在崖壁上,只等他一声令下。

“放!”

随着宇文洛生一声低喝,百支火箭划破夜空,如流星般坠入敌营。霎时间,火光冲天而起,敌营中一片大乱。宇文洛生趁机跃下崖壁,短刀出鞘,如猛虎下山般扑向旗杆。

“敌袭!敌袭!”

营中顿时响起凄厉的号角声,然而秀容突骑已踏破营门,尔朱兆亲率精骑杀入敌阵。

宇文洛生一刀斩断绳索,接住坠落的宇文颢,却发现兄长早已气绝多时。

“杀!一个不留!”

宇文洛生双目赤红,将宇文颢的尸身交给亲兵,抄起长枪杀入敌阵。所过之处血肉横飞,秀容突骑见状士气大振,一时间杀声震天。

宇文洛生单膝跪地,身上的残甲还在渗血,甲片缝隙黏着半片带牙印的羊皮——那是他们在韩楼副将胃囊里剖出来的盟书。他身后,宇文颢被流矢射穿的肩甲正往下滴着混有马粪的泥浆。

…………

旬月之前。

段长奉诏入洛,葛荣还没等到怀朔镇将的铜印,就已经等来了第二封移防敕书。

他生生捏裂了漆匣边缘,看着鲜卑贵胄的华盖车马碾过自己治下的冻土,碎冰声里混着并州儿郎的窃笑。

是夜,葛荣气急败坏之下将帐下油灯全数打翻。他的仕途升迁之路又一次被截胡了!

踩着满地狼藉的军报文书,将尔朱氏赠的马鞭掷入火塘:

“既阻我阳关道……”看着手中破六韩拔陵残部韩楼密信上的谄媚之语,这个本该早就出任怀朔镇将,也早就有了其他心思的汉子,用豁口弯刀割开掌心:

“那便共走这奈何桥!”

滏口径的月光浸着葛荣新锻的长刀,他蘸着血酒在羊皮上勾画伏击阵型,韩楼部众的大纛正与他的旗帜交叠成狰狞图腾:

“若在这里大败如日中天的尔朱荣,世人想来也就能看到我葛荣的勇力了吧。”

…………

原来自从段长前往洛阳之后,本应出任怀朔镇将的葛荣便再也难以容忍仕途三番两次被人截胡,干脆一咬牙与破六韩拔陵的残部韩楼勾结,直接树了反旗。意图在滏口径设伏,伏击尔朱荣,再次搅乱北地。

若非宇文颢误打误撞闯入伏击圈,后果不堪设想。

翌日傍晚,晋阳军府中灯火通明。

尔朱荣踞坐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虎符。元天穆匆匆入内,附耳低语数句。尔朱荣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拍案而起:

“好个葛荣!好个韩楼!破六韩拔陵还在我手上呢,这些人就敢再称真王?”

“传令众将,即刻议事!”

不多时,贺拔度拔、宇文肱等将领齐聚军府。尔朱荣环视众人,缓缓展开一幅并州舆图:

“诸位可知,为何本王要移镇晋阳?”

众将面面相觑,唯有元天穆若有所思。尔朱荣以刀尖点向地图上的晋阳之地:

“此地北控雁门,南扼壶关,东连河北,西接关中,霸业之地也!从今日开始,我便要让世人知道,何谓分疆裂土重铸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