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此邦何处有闲民

高欢负手立于土垣之上,远眺着工匠们往来如梭,筑城所需木石砖瓦诸般物什既然都已经准备齐全齐备,余下之事不过朝夕之功而已。

他指节叩击夯土城墙时发出闷响,惊起三两只栖息在木料堆上的麻雀。工匠们吆喝着将丈余长的圆木架上辘轳,细碎木屑随风飘落在地。

这位年轻的北疆守将忽而朗笑一声:

“倒是没想到这六镇的‘玉璧城’却是我高欢一手筑成的,就是不知道日后这北地玉璧又会让谁折戟于此啊!”

他骤然反手按住腰间大夏龙雀,玄铁刀鞘与身上甲页相碰铮然作响:

“却不知将来会有何人敢来试此天堑,叫这北地玉璧添几缕英魂?”

身旁的郦道元不解其意,在心中暗暗思量。

…………

滹沱河冰裂的轰鸣声中,第一面城墙在原有旧城的基础上拔地而起。

郦道元立在三丈多高(北魏时期,一丈大概3米多的样子)的谯楼上,看着最后一方赭石灰浆嵌入女墙缝隙。

晨光穿透冰晶折射在城砖釉面上,由于用沃野镇泥土烧制的砖块整体偏红,远远看去整座城池恍若浴火重生的朱雀。

“高将军请看!”

他广袖迎风展开《水经注》补遗卷,面向高欢道:

“这南门朱雀位暗合井宿,引的是活水;日后北门玄武计划要建双层瓮城,取的是‘地载八荒’之意。”

高欢抚过垛口铁铸的睚眦兽首,指尖传来昨夜浇筑的余温:

“昨日试射,这城墙上的床弩能贯穿三层铁甲。这般城防,怕是尔朱荣的具装铁骑也难越雷池……”

话音骤断于西北角的骚乱,督造官跌撞攀上马道,头冠歪斜也顾不得整:

“禀将军!七号连窑塌陷,十二名窑工被困!”

郦道元还没等他说完就已撩起大氅疾走,猛扯高欢束甲绦:

“速往西山!”城头朔风卷起老御史的呵气,在睚眦兽首上凝成白霜。

“御史乘我的要袅先行!”

高欢撮唇作啸,声未落便见白色战马破开晨雾奔来。

这匹高欢以一万钱购得的骊驹人立而起,鞍鞯上未融的雪粒簌簌洒落。

郦道元也不多言,翻鞍上马,攥紧缰绳刹那,要袅识途般转向西山。

等郦道元策马冲入西山矿区,七号连窑腾起的石灰烟尘已遮蔽半片天空。

老御史滚鞍下马,靴底触及地面便觉异样震动——这是窑群余温引发的二次塌方前兆。

“取我的矩尺来!”

郦道元喝令随从展开《水经注》中的矿脉图,手指在羊皮上急速勾画:

“速调三百士卒,按坎、离、震位开挖泄压沟!”

他抓起把石灰粉撒向空中,粉尘飘散方向揭示地下气穴走向。

高欢率亲兵队疾驰而至,正见老御史盯着面前裂缝:

“将军须再遣两百精锐兵士!要一丈长白蜡杆二十根,裹铁皮的轱辘车五架!”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塌陷出丈许深坑,露出半截窑工染血的襕袍。

“贵珍!去寻我的亲兵来!按御史所说去准备!”

说话间,高欢臂弯挟着昏迷窑工纵身跃起,青砖堆砌的窑顶突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将军小心!东南角承重梁有裂痕!”听到这句话,他靴尖已点在发烫的砖墙上借力——但见东南角承重梁裂纹如蛛网蔓延,整座窑洞竟似巨兽张口欲噬。

“奶奶的!”

忍不住暗骂一声,高欢千钧一发之际翻身掠上木笼。

背后轰然塌下半堵窑墙,火星裹着热浪舔过后背甲胄。怀中人轻咳着转醒,高欢剑眉倒竖劈手揪住监工衣领:

“可还有兄弟在

正说着,东南角承重梁喀嚓断裂。

七八名甲士抛下挠钩齐声发喊,高欢虎口震裂却仍死死拽住绳索。

忽见烟尘中蹿出个蓬头垢面的役夫,却是被坍塌砖石压住半边身子。

“接着!”

高欢反手将手中绳子掷向被压在

老御史见状忙带人扑过去拽那役夫,碎砖如雨砸在铁甲上铮铮作响,高欢单膝跪地青筋暴起,直到最后一人脱离险境才撤力翻滚。

烟尘散处,十几名名役夫横七竖八躺满河滩。高欢抹了把脸上血水泥浆,忽然瞥见先前昏迷的窑工正颤巍巍往怀里摸什么东西——半块沾血的麦饼,眼见得是从火场里拼死带出来的。

高欢盯着窑工怀中半块焦黑的麦饼,半晌之后,突然用众人听不懂的言语骂了一声,接着扯下自己的外袍,裹住那块沾血的干粮。

“传令!”

高欢猛然起身:

“参建此城者,每人加分十亩良田!”

他摸出刚收到不久的“总督六镇营造使”金印扔给亲兵:

“若不够支用……”

他忽而扯动嘴角:

“你亲自持此印往诸部征调,哪个酋长敢龇牙,教他自己来寻我贺六浑讨说法!”

郦道元正在指挥兵士给断腿窑工绑夹板,闻言猛然抬头:

“将军三思!”

碎雪扑簌簌落满玄甲,他踏前两步声若寒铁:

“六镇素来各部共议大事,这般强征土地的做法,只怕……”

话音未落,高欢突然冷笑一声,大夏龙雀猛然插入冻土,刀柄红缨震得簌簌作响:

“筑城的兄弟为块麦饼连五脏庙都要掏空了!”

“今日莫说是什么豪族大姓的土地,便是他们的粮仓,我也要弄开给儿郎们讨口热汤!”

…………

三日后。

高欢登上新筑的高台,台下早已聚集起了许多参与筑城的役夫。

“此城非我高欢所筑!”

他猛然扯开胸前锁子甲,露出一道狰狞箭疤:

“是怀朔镇王铁匠熔了矿石铸的城门钉!是沃野镇寡妇拆压箱底的布帛,捻作五色丝绦缝夯土麻袋!是西山九姓猎户抬门前青石二十八车,石粉山中碎石烧成石灰!”

郦道元适时展开《水经注》补遗卷,最新朱批赫然是“民骨为砖,民心为堞”八个狂草。

在最后,高欢不记得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情绪激扬之下,他朗声道:

“我想问诸位,此城当为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