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东流不作西归水
这支由六镇降卒与契胡精锐混编的军队,正押送着破六韩拔陵残部铸造的祭器——那是匈奴祭祀专门铸造用以破六韩拔陵称王时所用的礼器,如今成了他向洛阳宣示武功的凭证。
他不自觉摩挲着腰间新缀的玉带,那里缀着从洛阳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符节。
这玉带原是孝文帝赐予宗室亲王的规制,此刻却系在一个契胡头领身上,小皇帝元诩别的不讲,这份面子功夫倒是做的滴水不漏。
“阿爷,洛阳使者携太后懿旨已至大帐,我们去见一见吧。”
一直跟在身边的尔朱菩提递上金漆木匣,语气恭敬道:
“说是太后特意赐了班剑。”
尔朱荣冷笑一声,指尖划过木匣上鎏金的纹路。
这种南朝传来的佛门纹样,让他想起洛阳永宁寺里那些身披锦斓袈裟的比丘尼。
“替我收起来吧!”他随手将木匣扔给一旁的亲卫:
“告诉使者,本帅明日要去礼佛!”
翌日。
月光透过石窟的千佛造像,在尔朱荣脸上投下斑驳暗影。他跪在一座高大的石像前,却将契胡萨满教样式与众不同的神牌供在佛案之上。
身后传来甲胄碰撞声,二十名突骑押着个裹在羊皮里的少年进来。
“这就是柔然可汗的私生子?”
尔朱荣捏住少年下巴,借着佛前酥油灯端详对方淡青的瞳仁。
少年突然暴起,藏在袖中的骨刃直刺尔朱荣咽喉,却在离皮肤三寸处僵住——尔朱菩提的弯刀已抵住他后心。
尔朱荣放声大笑,震得佛龛上的酥油灯忽明忽灭:
“传信给阿那瓌,真王已灭,他没理由再留在大魏之地了。想要这个杂种活命,就乖乖的退回关外,他纵军劫掠御夷镇的事,本帅自会替他遮掩。”
言罢,他突然转身:
“再遣人知会贺六浑一声,本帅听闻他的怀朔书院即将落成,想借他的地方,给这些柔然崽子讲讲忠孝之道。”
封赏大典在灵丘尔朱荣的临时驻地举行,尔朱荣却故意迟到了半个时辰。
见他慢条斯理的跨入门槛,洛阳的使者才颤抖着开始宣读:
“加封秀容川尔朱公为游击将军、冠军将军、平北将军、北道都督……”
平平无奇的诏令下藏着致命交易——朝廷默许他吞并破六韩拔陵旧部,换取他不再追究元彧在中枢“诽谤”之事。
尔朱荣使者手中诏书,不经意间瞥见使者袖中露出另外一份诏书,他也不顾礼节,直接将其从对方袖中抽了出来:
“这是何物?”
使者不知所措,吞吞吐吐道:
“此为太后所颁诏书,在下……在下稍后便为梁郡公宣示。”
“不必了,我自己看便是!”
说着,尔朱荣自顾自的展开了那份明黄诏书:
《徙河北流民诏》:破六韩拔陵逆贼作乱,致使六镇之地战乱频频,生灵流离,朕心甚为痛惜。今特下诏,徙六镇流民于河北之地,以安民心,以固国本……
“将六镇流民分散到河北?这是哪个的馊主意?”
见使者目光闪动,半晌不敢开口,尔朱荣不耐烦斥道:“说!”
“是……是太后亲自吩咐的……”
“妇人误国!”
尔朱荣声音小了一些,但周围的人还是清楚无误的听到了这句话,洛阳的使者此刻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好在尔朱荣也没有刻意为难他得意思,摆了摆手便吩咐开始宴会。
但宴会高潮时,本来已经恢复好心情的洛阳使者却又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尔朱荣好端端的突然把手中杯子摔了,这是要翻脸吗!?
像是在回应他的想象,帐外尔朱氏亲卫鱼贯而入。
“梁……梁郡公!这是何意啊?”
尔朱荣端坐上首,闻言瞥了战战兢兢的使者一眼:
“贵使无需忧惧!宴席之上无从游戏,本帅军中又不像洛阳那般,不喜小娘子舞乐!故此,本帅特意安排壮士演练箭术,聊以为戏!”
言罢,亲卫便当众演示起契胡箭术来,流矢穿透三层皮甲钉在大门前的匾额上。
在满堂惊呼中,尔朱荣朗声笑道:
“边镇儿郎只识得弓马,不懂洛阳雅乐!贵使回到洛阳可代我与中枢诸位说上一声,我尔朱荣想要的并不是什么平北将军、北道都督,诸公都是聪明人,应当明白!”
…………
武川镇临时戍地
寒风卷着沙粒拍打窗棂,高欢盯着案上的三封密信。
来自洛阳的绢书熏着特有的御香,尚书令李崇以“平虏将军”虚衔半暗示的表明怀朔镇将人选可议,葛荣将前往他处。
段长的私信则沾着怀朔杏花酿的痕迹,字里行间皆是并肆豪强对尔朱氏坐大的忌惮……以及《改镇为州诏》即将明发各地的消息,让高欢做好准备。
最底下那封火漆密函,绘着宇文鲜卑部特有的图腾。
“洛阳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吗?”
高欢轻笑一声,《改镇为州诏》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是尚书令李崇多年前提出的策略,如今却成了中枢安抚六镇的缓兵之计。可真正的权力从来不在洛阳笔墨间,而在武川镇外那些被饥民分食的战马尸骨里!
洛阳的衮衮诸公直到这个时候还以为他们可以通过政治手段解决北地的问题吗?
“贺六浑军主,大帅邀您共商柔然质子教化之事。”
尔朱荣使者的声音让高欢眯起眼睛——尔朱荣嘴上说着“讲授忠孝”,实则是要借书院监视柔然动向。
高欢突然想起他记忆中前世亲身经历的洛阳羽林暴动的场景:
羽林禁军鲜卑子弟“目无王法”的撕碎汉化文官的袍服,纵火烧了中枢汉人官员的宅邸,而他就是在这样的混乱中窥见王朝崩裂的前兆。
…………
尔朱荣独自站在灵丘城头,脚下是正在整编的六镇骑兵,马鞍旁挂着朝廷新发的“北道都督”令牌,而粮草账册却盖着尔朱氏的私印。
他解开玉带扔给亲卫,露出内衬的羯胡皮甲——文明与野蛮的界限,在乱世中不过是权力博弈的面具。
三百里外,高欢正为即将落成的怀朔书院(北魏时期虽然没有明确的“书院”这一概念,但确实存在类似的教育机构和教育活动)题写诫言,沉思许久,高欢在纸上落笔:
“由博返约,志而乐道。”
高欢指挥流民将《孝经》碑文挪到书院中时,尔朱荣的使者正好带来了柔然的质子。
两人的目光穿透风雪短暂交汇,一人在佛像脚下俯瞰众生,一人在废墟之上播种火种。
而洛阳的赏赐诏书,此刻却被胡乱塞进某位戍卒的灶膛,化作照亮北地乱局的第一缕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