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解惑

城楼上,高欢正负手而立,远远眺着城外的风雪。听到侯景的马蹄声渐近,他微微侧身,沉声道:

“万景,今次你当为首功!”

侯景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高欢面前,抱拳行礼:

“军主,末将幸不辱命,侥幸将破六韩孔雀斩杀。”

高欢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马鞍边的包裹:

“此战之后,万景的功劳我必会记在心里。待大事成后,必有重赏。”

侯景面色却并未有太多喜色,低声道:

“回军主,末将不敢居功。此次攻城弟兄们伤亡不小,我缒上城时损失了上百号弟兄,还有不少人受了伤。”

高欢闻言略带好奇审视了侯景一番,见他面色神情不似做伪,显然确实有所感慨,不由得轻笑道:

“想来万景是心中有所困惑,我们与……与破六韩拔陵本无冲突,况且破六韩拔陵算得上是为我六镇儿郎寻了一条出路。万景困惑的地方在于,我们为何非要与他兵戎相见,是也不是?”

侯景吞吐半晌,最终还是老实道:

“我确实想不明白。”

高欢轻叹一声:

“万景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想到这一点。我们弟兄们在战场上拼命奋战,确实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你说破六韩拔陵为六镇儿郎寻了一条出路,这话看似有理,实则不然。”

高欢顿了顿,转身走到城楼旁边,继续道:

“破六韩拔陵裹挟乱民反抗中枢,看似声势浩大。但他们一没有明确的目标,二没有长远的规划,驱使他们拿起武器的只是一时的愤怒和绝望。归根到底,破六韩拔陵并不知道要带他们去哪里,去做什么!

这样的队伍,即便一时能占据一些城池,又能如何?最终不过是给六镇带来更多的战乱和困苦。”

说着,高欢的声音不由带着一丝悲悯:

“我们与破六韩拔陵的队伍交战,并非因为我们甘为中枢的走狗,而是因为他们的举动根本无法真正造福六镇。他们所到之处,只知烧杀抢掠,让更多的镇民流离失所。

这种所谓的起义,不过是换了一批新的统治者,继续压榨百姓。我们若与他们合流,不过是陷入同样的泥潭,无法真正改变六镇的命运。”

说到这里,高欢转身看向侯景:

“我们想要的,是一个真正能让六镇百姓让长江南北的百姓都安居乐业的天下。这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勇之力,还要智慧和长远的谋划。破六韩拔陵的起义,只是一场没有未来的胡乱挣扎。而我们,要走的是一条真正的救民之路!”

侯景听完呆立半晌,数次想要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得朝高欢拱了拱手。

高欢拍了拍侯景的肩膀:

“万景,你是个好汉子,且努力吧!此战之后,我们要面临的形势恐怕就不是现在这般了。

尔朱荣那边,定然不会坐视我们壮大。你先让弟兄们好好休整,接下来,还有很多硬仗要打。”

侯景点了点头,神情渐渐凝重,他自然明白高欢的意思,尔朱荣在秀容川经营许久,早已自诩北方霸主,绝不会容忍任何一方势力坐大。

此次击败破六韩孔雀占了武川,虽然暂时缓解了怀朔镇的压力,但也意味着他们与尔朱荣的正面冲突即将到来。“末将明白。”

顿了顿,侯景接着道:

“现下我军粮饷充足,取了武川之后就更是不愁吃喝了,军主只管宽心!”

“好!有万景这般领兵人才,何愁大事不成?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尔朱荣势大,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轻易撄其锋芒。”

侯景忙点头称是,高欢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投向远方的风雪,缓缓接着道:

“尔朱荣虽然势大,但他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弱点。他现下倚仗的是秀容川休养生息多年的强军和中枢的支持,然而洛阳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对于后者,我们慢慢等着就是,对他不满的朝臣和将领多不胜数,这些人自会替我们排忧解难。”

侯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军主的意思是……借力打力?”

高欢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却又不无遗憾道:

“正是如此,尔朱荣此人,性格刚正不阿,行事作风素来与洛阳中枢的那帮贵人格格不入。

他瞧不上中枢那些贵人们的腐败与无能,而洛阳中枢的权贵们,又何尝看得上他这个出身边地的武夫。

他秀容川兵多将广,本人又战功赫赫,自然可以不把那些只会玩弄权术的贵人们放在眼里。可正是这份刚正与傲气,为他埋下了祸根。

万景你想一想,一个人这般强硬,这么多年会结下多少仇家。那些对他不满的势力,此刻怕是正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给他致命一击。

而尔朱荣呢,却丝毫没有收敛之意,依旧我行我素。如此英杰,却不知在朝堂之上,光靠武力是行不通的。他不懂得权衡,不懂得隐忍,这般下去,迟早会被人算计。如此人物,怎能在洛阳中枢的倾轧中长久立足?”

侯景若有所思地点头:

“就是!我原本还有些不服呢?怎么别人一说起天下强军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秀容川!咱们怀朔也差不到哪儿去啊。要我说,那姓尔朱的,就是太傲了!”

高欢转过身来:

“万景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见不得旁人拥有自己没有的东西,既嫉妒他人拥有,又害怕自己失去。

秀容川世代为尔朱氏所有,只怕早就被洛阳中枢的有心之人惦记上了。此次令绰行乱武之策,让尔朱荣不得不直面破六韩拔陵的几十万大军,固然给了秀容铁骑一展锋芒的机会。可中枢的猜疑只怕更甚,届时便是我六镇火中取栗的机会了!”

见侯景听得似懂非懂,高欢轻笑一声,忽然高声道: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天下自晋愍帝羊车肉袒出降到今日,南北已经分裂了两百多年了。

万景久居北地,可曾想过南下建康,亲眼看看那佛寺暮色中的袅袅青烟,亲耳听听广陵散那绝世的琴音?”

还不待侯景回答,远远地便传来一声清朗笑声:

“高军主好雅兴!可惜当年嵇康在刑场之上,从容弹奏,一曲终了,长叹‘《广陵散》于今绝矣!’便引颈就戮,虽潇洒悲壮,可自那以后,这曲子便再无人能得其全貌。

现下那江东小朝廷,虽说号称文风繁盛,才子佳人层出不穷,但即便如此,尚且不能找到一二能奏出《广陵散》之人。那些所谓的清谈之客,整日里吟风弄月,又有几人能解这曲中的豪情悲愤。如此看来,军主此等雅兴,怕是要抱憾而归了!”

高欢哈哈一笑:

“有令绰这等能解曲中豪情之人,还何愁广陵散绝迹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