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云涌
风起云涌
苍鹰入天穹,鸢鸣唳天,澄静如洗的碧空之下,眠花宿柳之众,举杯敬风流,那喧闹熙攘却与阿木尔无关。
景二来见他妹妹,来见晏昭,恰逢故友亲朋都在,他算不算得上亲友呢?
晏昭和他说:“景二在玄武军中任职,是我南梁女帝的近侍。”
阿木尔扶额苦笑,他们都知道景二曾痴恋女帝,他还是个纯澈之人,故不必人提,他自己先避开了。
他们把酒言欢,他藏头露尾在不远处假作晏昭的护卫,将他们的话尽数收于耳中。
景珏问过一句,被三人敷衍搪塞过去,景珏这等迟钝的人,根本觉察不到有什么不对。
阿木尔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卧在柔软草色上,帷帽遮住脸颊,挡着耀目的日光,他不必缚带。
幽蓝的瞳目追逐苍鹰的影子,直到鹰隼飞入青云上,再看不见,忽地风吹落山中林叶,,萧萧瑟瑟一山寂。
景珏喝了半口塞上白,皱眉擡手遮日光,啧啧称奇道:“北地气候太怪了,分明是艳阳高照,日头下晒得人睁不开眼,荫庇处又阴寒无比,奇哉怪哉。”
景瑶笑他,“说起来二哥瞧着确实比我水灵。入秋就好了,入秋无论哪里都是阴寒的。”
“早知道北地阴寒,来时我还在天都的秀坊给你定了件裘衣,早知道该定得再厚些。”
景瑶摇头,“二哥好意,我却是用不上的。将军常披甲胄,便是轻甲也要二十斤,哪里还披得上毛皮裘衣。”
景珏愣神,唇角扬起一抹牵强的弧度,“是二哥对不住你。”
怪他太不争气,才让瑶瑶担起门庭。
“二哥何出此言,你我兄妹不分彼此。真计较起来,二哥在波诡云谲的天都要比我难上许多,我在军中只是莽夫,先有郑从彦足智多谋,后有晏泽芳谋篇布局,一身轻松,是我占便宜。”
关清捧着酒杯,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也不逞强,偷瞄着景瑶,再偷瞄一眼景珏,目光游离经过晏昭,时不时再看向阿木尔的方向。
景三小姐跨桃花马,长戟横扫天都才俊的事迹,他在吴州都听人说起过。
他们年少时也算不上什么亲近的朋友,关清还记得上巳节月下流灯,凰桥的木偶戏,扑倒哥哥怀中古灵精怪娇笑的少女。
她长成了挽弓射月的将军,在关清的记忆里却依然没能将她们割裂开来。
他对景瑶生不起防备之心,而对景珏则不然。
这是个傻的,还是头倔驴。
“你看我干什么?”
关清莫名其妙复杂的神色太扎眼,景珏不满地呵斥他。
“我在想你楚姐姐。”
景珏怒目圆睁,关清赶忙解释,“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你如今近水楼台,可有捞得月,不过你这么怂,看样子是没有。”
“女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重用我景家,力排众议封赏瑶瑶做了大将军,还让我在玄武军任职,此次归都后她还要任命我为玄武军副统领。圣心不曾猜忌,圣恩如此浩荡,我岂敢再生出狎昵的心思!”
晏昭久不出声,嗓音低沉喑哑,道:“陛下要任命你为玄武军副统领?季无尘呢?”
“季统领自然还是统领,他日渐不理玄武军中琐事,近年来,那些琐事都是我代为处理的。”
晏昭睨了他一眼,他不知这兄妹二人与王楚溪还有季无尘各自之间曾有什么样的把柄,反而诧异于景珏当真能迟钝到这一步吗?
景珏豪饮杯中塞上白,眸中全然不见笑意,沉静稳重反问道:“难道不好吗?”
晏昭垂眸,双手拢入袖中,微眯着眼,似乎要将他看穿。
“季无尘是楚驸马的旧部,还是闵帝在时的玄武军统领,他紧握玄武军的兵权于陛下而言是个威胁,陛下让我入玄武军从底层做起,一步一步登高处,顺理成章将玄武军交到我手中。瑶瑶执掌边关四十万大军,拱卫天都的兵马,半数由我执掌,陛下信任,我景氏子弟为国为民,绝无反骨,难道不好吗?”
晏昭笑意盎然,“好,自然好。”
女帝的皇位坐得更稳,天下更太平,怎会不好,只盼着女帝陛下一直做贤明仁义的君主!
这话不知刺痛过来何处,显然是激怒了景珏。
“我知道很多人说她牝鸡司晨,以女子之身称帝,意图权倾天下,其野心昭然若揭,但纵然女帝权欲熏心,野心勃勃,她所行政令也是当真在为南梁百姓考量。”
“兢兢业业,夙兴夜寐,一改南梁积弱之势,广开言路,纳天下言论,还让瑶瑶做了千古第一的女元帅,就因为她是女子难道就比不过那些姓萧的酒囊饭袋吗?”
“她让瑶瑶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那些贪官污吏,七尺男儿,谁不敬畏红装铠甲?瑶瑶撑起景家的门庭,女帝野心勃勃意欲剑指天下又有何不可?”
景珏语如连珠,接连质问,恨不能说服天底下所有毁谤王楚溪和景瑶的人。
这些都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史书上千古第一女帝和千古第一女帅才挥笔已就,晏昭本意并非质疑王楚溪的女子身份和她的功业。
而是在质询权欲。
愚夫敬畏的是绣了金龙的帝王冕服和那一柄舞起来虎虎生威的单月折戟,权欲怎会因着男子女子的不同而改头换面?
景珏站起来,声音高亢说:“我知道她要我从季无尘手中夺玄武军的兵权,知道所有。还是那句话,有何不可?”
旁听的阿木尔叼着一根草茎闭眼悉数听了景珏一人慷慨激昂的陈词,嗤笑一声,继续打盹。
关清挠头不解道:“本来就是她的,她很合适,也没有人跟她抢。”
景珏一时语塞,颓然坐下,眼神空洞地看向青蒙蒙的原野,时候不早,草地上起薄雾了。
没有人和王楚溪抢皇帝的宝座,最有资格抢的这个人不会和她抢。
然帝王之位,居高不胜寒,景珏他当真相信王楚溪对他并无一丝猜忌,对关清也并无忌惮吗?
晏昭虽离了天都,却不是全然不知朝堂的风起云涌。
王楚溪是多情又无情的女子,天下人想起她都不免会想到她的身份,忧国忧民又多愁善感像烙印一样,女子总是会因私情而心软宽恕一些威胁。
她还是帝王,与千年史书中所记载的帝王不一样,就会有人征讨反对她。做仁君时要不拘一格纳天下人才,倘因她提拔升迁的人才不能为她所用,且等她腾出手来,再看那些的下场。
所有不靠着祖宗荫庇做了帝王的人都如此,党同伐异,排除异己,这是高位之人的通病。
晏昭都答应了阿木尔,等杏树结果子,也就不愿再插手朝堂的权势纷争。
他一心等着飞燕草开满山丘,七八月花繁叶茂,秋风乍起,白露时节,秋霜凝,枯叶凋敝,却迎来当头一棒。
裴谦和卢寂同为清正之人,据他们所言,曾蒙恩于温大儒,也就和晏昭有了故交。
这交情算不上有多深切,却不妨他们暗中提点晏昭一二,透露些许女帝的意思。
“今岁无恙,百姓无恙,财帛不尽,国库丰盈,已有余钱,可买马圣山道。”
晏昭心中陡然一沉,怕是和谈之事难行。
朔北苦寒,却不穷酸,毛皮香料值千金,灾年荒年,便是手中有银两,也无处买粮。
两国和谈,晏昭和阿木尔商定的之能是军马换粮草。
朔北断了骑兵的优势,南梁百姓要从自己的口粮中挤出来些给朔北。
虽各有弊端,但军马之弊与粮草之弊想比,还是轻了很多,晏昭本来打算要朔北进贡军马,每年再加上五十万两银。
阿木尔不答应,他也有办法让他答应。
但若是南梁不打算给粮草,事情就不一样了。
“女帝的成就旷古烁今,还疑有并吞席卷天下之意。朔北积弊已久,倘能击穿其要害,朔北之患除矣,岂非功在千秋!”
晏昭凝神看着手中展开的信件,裴谦信中所言,晏昭怎会不懂?
便是他们筹谋万千,天下也不会有真正和平的时候。与朔北和谈后如同在兵刃上端坐,彼弱我强,彼强我弱,蚕食鲸吞。
与其日夜提防,不如趁早将朔北的版图收入囊中,传我诗书,教化蛮人。
帝王之心,如是而已。
就算朔北肯答应,但这意味着,北阳关外又将变作战场,华光城与飞燕城要在战火纷飞中矗立着,等待着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安宁祥和。
更何况,草原的大君就在他的身旁。
阿木尔要是能抛弃家国与族人,早在天都做萧回的时候就做了。
晏昭不动声色地将信件折了三次,塞回信封中,脸上挂着无畏无惧的淡漠笑意,仿佛无事发生。
自从景珏来了,阿木尔就鲜少出营帐了。他和晏昭同进同出、如影随形,叫景珏都看出了些端倪。
不是身份的端倪,是这二人关系的端倪。
他不过是走得有些疾了,却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
“去岁春寒,但朔北马儿矫健英武,都能在冰原上疾驰,不会轻易冻死,。之所以要到秋日白露时节和谈,是为了在送马的境遇中最大限度保留朔北铁骑主力不被削弱,你被骗了。所以,信上写了什么,要不你骗骗我?”
低沉喑哑的嗓音带着隐忍的悲戚,景珏听着耳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倒是从这几分哀怨中窥到了二人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