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溟积水
沧溟积水
江南五月天,栖凰河中风荷映碧水,媛女荡清舟,少衣瘦腰肢,衣带渐宽,风姿绰约。小山泛翠青,朝霞山黛正是造化笔下铺陈的画卷。
宫阙之高,足可俯瞰天都城繁华安乐,入眼山河晨岚灿若胭脂色。
王楚溪喜欢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看到的景色很美,还是独一无二的位置。
“陛下,关清北上已抵华光城。”
王楚溪遗憾于观景被人打扰,一听也不是大事,不耐烦地挥手,“知道了,他到就到了。”
“……与晏大人会面了。”
王楚溪的目光从那璀璨万丈的城墙上移开,眼底略显复杂,再看这山河风物都不觉得好看了。
是她命人密切查探关清的一举一动,这么些年来他首次出吴州。
“长公主可有动静?”
“公主府闭门,倒是仍如往昔一般,歌舞管笙昼夜不歇。”
王楚溪心想,那就是还没死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个做娘的,装荒淫无度装得太过了。
王楚溪只要没有改元换国,这皇位就还烙着萧姓。
燕歌所育的那个稚子早被养废了,而王楚溪早在后宫倾轧中被人投了毒,无法有孕,所以她注定不会留下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人。
无后而终这事放在寻常人家都是愧对列祖列宗的大事,但王楚溪曾拿此事做了筹码,换先帝临终传位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并放权给她。正因为无后,她才能站在帝王宫阙俯视王土臣民。
王楚溪没什么可遗憾的,不能生养子嗣的遗憾与帝王之位不堪相较,但她不能不防着关清。
身负萧氏血脉,还流着她楚家的血,是她的表弟,但听说他很废?
“这事先放一放,玄武军何在?”
一阵兵甲声响起,王楚溪点景珏的名姓,“景瑶将军在北阳关守我南梁国门,她兄长也不差,拱卫我皇城天都安危,想来兄妹二人已有多年未见了吧?”
“回陛下,臣妹为国效力已七载有余了。”
王楚溪笑道:“珏弟,玄武军中还缺个副统领,你几番救孤于危难,也担得起这一职。只是身居要职后反而难得闲暇,与亲人相见就难了!”
“趁此好时节,去一趟北阳关见见,多待些时候,帮衬着晏昭和景瑶,将南北的互市监弄好,再回天都领职。”
景珏跪地叩首谢恩。
陛下不把他当掣肘景家的质子,反而对他委以重任,还让他去边关看瑶瑶,能叫君主不疑,景家历代都不曾有此殊荣。
楚姐姐果真是明主贤君,他们没有跟错人。
王楚溪料理了琐事,打发景珏去北阳关,朝中还有一摊子杂事等着她去处理。
没了用得趁手的晏泽芳,到底诸多不便。
“打从郑从彦掌金匮,比以往多了那么多冤案要上达天听,他是和晏昭同年的进士,论资历论年龄都该比晏昭老练才是,莫不是对官职不满?”
王楚溪摇头伏案,摁着鬓角,她对郑从彦不怎么了解,因晏昭的缘故查探过。
进士同年,裴谦、郑从彦、卢寂三人力压十六岁的晏泽芳,提名金榜。
虽说科考策论学识,有纸上谈兵之嫌,但这三位都不是庸庸碌碌无为之人,外放为官,政绩显著,归都后才委以重任,尤其裴谦和卢寂,前者已官居三品了。
裴谦和卢寂皆是纯臣,沉稳持重,从不掺和朝中争斗。
除这二人外,扶南梁于将颓,大厦于将倾的郑从彦,其名已然晓喻天都。
奈何关清一动,天都风云随之牵动。
朝中仍有些古板守旧之人劝立女帝从萧氏宗族里挑人立嗣,任谁都知道,这些宗族亲戚里留着萧姓的不少,可流的不是萧氏的血脉。
老顽固们张口闭口祖宗祠堂,保江山、归正统云云,却连真正有着姓萧的血脉的关清提都不提。
王楚溪便知他们是色厉内荏,拿着宗族之法想讨好处的软骨头罢了,不必理会。
而她身为王氏的后嗣,家族兴衰,族中子弟少不得要以此得利,可顶破天的权势富贵也比不上皇位。
偏偏女帝生父身故,生母不问世事,还是楚家的女儿。
众所周知,南梁天都姓楚的早绝户了,还比不上姓萧的有几个人撑着。
但守着楚家望门寡的人,也是寻常人惹不得的。
早朝上,有老古板谏言立嗣,王楚溪趁机瞧了瞧这些人的别有用意。
无人敢提关清,反将王家和萧家的孩子说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怪无趣的。
拢袖正衣襟端立的裴尚书和卢侍郎充耳不闻,好似睡着了一般,郑从彦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时不时为吵着立嗣的两拨人煽风点火。
眼瞅着吵了又吵,藏着也只,吵不出个章程来,王楚溪连戏都不想看了。
她礼贤下臣,问郑从彦,“爱卿以为如何?”
郑从彦俯首,官服的袖遮掩唇角的笑意,似真似假道:“陛下年岁尚轻,便是有些沉疴旧疾,未必不能调养好,微臣以为,立嗣之事不急于一时。”
“郑大人此言差矣,后嗣关乎江山国本,岂能寄希望于‘未必不能’一再拖延?”
郑从彦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言之有理。”
“皇族萧氏旁支不堪用,但天都还有个正正经经皇家血脉的尊贵人。”
老顽固怒斥道:“长公主年四十有余,比陛下还大上许多,且闭门不出多年,如何能为后嗣!”
你瞧,他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他们都不肯主动将关清拎出来遛一遛。
郑从彦也不想主动提关清,绕了个圈子,绕回了长公主和女帝身上。
“长公主虽四十有余,却保养得宜,惹得不少男儿自荐枕席呢!如此还不简单,让王氏挑几个样貌出众的公子给送过去,再生下的孩儿养到陛下跟前,既是陛下血亲,又不违宗法,岂不两全其美?”
“你!无耻之徒!”
这话自然是玩笑,非议皇室,抱养皇嗣这事就算真的要做,也不会于大殿之上诉诸口舌,可唯有九重阶上的女帝笑了。
“郑爱卿是个妙人,长公主是孤的舅母,还是孤的姑母,要是真这么干了,孤怕是无颜面见舅舅。”
至于关清,她也还需再踌躇观望些时日。
她尚年少,不知年与日驰,更不知这高处之位煎人寿数。
王楚溪道:“立嗣之事容后再议,裴爱卿卢爱卿,北阳关传讯,入秋白露时和谈,今年各地的年岁和收成不能出岔子。去岁植桑织布帛,户部进项增了多少,重启军器司用了多少。这笔账不能亏,否则南梁就出不起买马养马的钱了。”
裴谦卢寂相视,心中有数。
晏昭在天都任职时,他们几个看着没什么私交,朝堂上各怀鬼胎,各有艰辛,裴谦和卢寂明哲保身而已。
但裴谦能官居三品尚书,晏昭在中间出了力的。
而晏泽芳的谋算,他们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只是女帝重提,却和晏泽芳的谋划,天差地别。
政令施为,不敢说立竿见影、窥斑知豹,但也要试一试。
裴谦和卢寂不欲往自己身上揽纷争,而为生民所计,在其位需谋其职,所以他们谁也不站。
五月南风起,向北多平原山脉,青麦经几日暴晒,田埂笼上金黄,大麦收割后,黄土急用水,北地多旱情,幸而还有条星桥江。
景珏第二次离天都,上一回父兄事疾,自苦尚不渡,饿殍冻骨亦不入眼中,只觉苍天薄于人,这一次,他不急着往北阳关赶路,入眼的便多了。
五年间,任秦幽二州地方官员的多清贵,像裴尚书卢侍郎都曾做过秦州幽州的知府知州,光是引星桥江流水修建的水渠,大小长短有数十条。
旱情缓解,不敢说黎民不饥不寒,单是路上乞讨的都少了很多。
经年回想,记起南梁倾覆之际,山河染血,怨魂载道,枯骨干髓,残尸败骸……
南梁到底还是得上天庇佑的,景珏想,上天庇佑,不忍见生民为刍狗,不忍这疮痍山河轰然倒塌,才降下了那些了不得的人。
涓流积至沧溟水,十年间,这些人,他的故交、亲长,都曾做力挽狂澜的疾风,扬起南梁腐旧的尘沙。
景珏忍不住扬起唇角,翻身上马,踏歌奔于北阳关。
古阳关煞,东风遣恨,桃花蘸雪。
关清没见着桃花蘸雪,倒见着桃花沾衣襟,可惜景珏来得太晚,已过了桃花的时令。
清荷满塘季,北地又没有池塘,却能赏亭亭莲花的玉姿。
山川下、高岗上,金色的花盛开,莲瓣若舟楫,山谷风中荡着迤逦的冷霜。
景珏一来好似一片艳丽的灿色杀入了这寂寥孤冷的地方。
没有见到妹妹,也没有见到晏昭,反而先见了街巷上滑稽的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摇折扇,醒目拍桌,摇头晃脑抑扬顿挫,一开口原形毕露。
“话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
景珏抱剑混在人群中,临到末尾,赏了说书先生一锭银。
关清欣喜若狂,擡眼道:“景二!”
景二公子脸色一下就黑了,多少年过去了,他景珏景良殊,便是叫声“景侍卫”都比景二强!
就这么个二货,景珏都不想承认他是楚姐姐……女帝的表弟。
“你怎么来了?呃……不是奉命来杀我的吧?”
关清多少有些自知之明,虽不多,但聊胜于无。
“谁要杀你!”景珏撇嘴不屑,“女……楚姐姐让我来访亲,我是来见瑶瑶的,她又不是心胸狭窄的小人。”
关清松了口气,登时就笑道:“故知相逢,好啊!”
金莲花开在冰冷而潮湿的土壤里,矜傲狷介,卓尔不群。
北阳关风里掺着铁与沙,花与雪,添一笔情短日长,再染一缕塞上白,成一壶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