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待价而沽

待价而沽

“塔娜,我看到好多族人回来了,族中怎么看起来并不高兴?”

春日入夏,朔北塔拉日光之下燥热,到树荫下却有凉意。

矮槭木的芽伸展成小叶,小叶展开,绿意青翠,宽阔的叶子在树梢飒飒作响,树下土丘上漏着太阳斑驳的影子。

阿木尔知道乞源部的族人不待见他,感念哈日查盖的收留之恩,闲来无事就躲懒树荫下,只有小羊和小牛会到他身边吃草。

和羊羔牛犊一起的还有朝格图的妹妹,七岁的小塔娜。

她不清楚族人为什么厌恶这个大哥哥,在她看来,他有点可怜啊!

晴天他的腿脚瘸的不是很明显,雨天就不行了,牛羊群的蹄印形成水洼,跟在牛羊后面总撑着一把又黑又重的大黑伞的人,避开人群的踩下的泥印子,总是一个深一个浅。

小塔娜看见过好多这样的水洼,可是哥哥朝格图不许她找他玩,她不懂,那个大哥哥分明就是很可怜啊!

就连在矮树下头枕着手臂侧卧睡觉的时候都会从眼角沁出来水渍,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阿干们提着狼刀去杀狼剥皮了,要么就收南食了,只有他躺在太阳下很难过的样子。

收南食在他们这儿就是去南梁劫掠的意思。

小塔娜从没见过像阿木尔这样的,每日里坐在山丘上,天不亮看日出,天黑了就看日落,雨天撑伞,雪天……倒是不会出门。

他还不是个傻子呢!

可这个人问她的,她好像也不知道。

“好多阿叔都没有回来呢,朝格图说,他们没办法回来了。”塔娜瘪嘴说:“查苏姐姐放的羊刚生了小羊羔,她说很快就要埋了它,还有养驼的苏姆,说要带驼羔去一个地方,也不会回来了。”

她委屈地问道:“怎么都不回来了?”

阿木尔了然,大抵明白了这凝重又压抑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要办葬礼了,还是身份不低的人。只有贵血的人才会用羊羔殉葬,将草皮铲开,埋葬之后再将草皮移回。怕以后在茫茫草原上找不到墓地,就将驼羔带到埋葬之地,当着母驼的面杀害,今后寻找墓地时带上母驼,它哀鸣之处就是坟墓所在地。

他不知道怎么和小塔娜解释死亡,只好说:“他们去了太远的地方,我们总有一天也会去那里的。”

阿木尔安抚着小丫头,随后又加上一句,“小塔娜要最晚的时候再去。”

她赧然低头攥紧了衣摆,低声说:“朝格图老是说你的坏话,还不让我来找你,可阿木尔明明想夏天又蓬又白的唐松草一样柔软。”

“嗯……”阿木尔在草丘上翻了个身,仰面笑问:“朝格图怎么说我的坏话的?”

塔娜小手捏着肩上五色绳编成的辫子,扭捏着不说话。

“说你怎么还没死!”

冷面少年背风站在山丘下,刻毒说着怨咒的话。

一年多,阿木尔早习惯了,还没死,还不死,就是还活着。

朝格图翻来覆去就这几句南梁话还算流利,为了让他听清楚,还为了不让他父亲哈日查盖听清楚。

小塔娜说:“不是哦!阿干说你力气很大,还很暴躁,一言不合就会打人,还会变成狼吃人!”

阿木尔撑着草皮坐起来,这说辞还是头一回听到。

朝格图被他看得面子挂不住,明明是吓唬小孩的坏话,放到人前来说,总有种说这话的人也还是小孩的感觉。

查苏要去看着小羊羔喝奶,塔娜也就忘了阿木尔,乐颠颠地跑了。

轻云遮蔽住日光,透过树漏的日影也就没有了。

地上的狗尾草垂头,青浪从远处一阵一阵翻涌过来,草尖碰着草尖,互相试探着盛夏的来临。

“朔北败了。”

草原的言语还没有记录形成文字,靠着几辈人口口相传记录下来,听起来像是牧羊杖上挂着的铜铃声,悠远又哀伤。

朝格图像是愤怒又像是悲伤,“两位殿下都死了,是景家的一个女人杀了他们。”

阿木尔还没有从那铜铃声里回过神来,故而没什么表情,不成想朝格图曲解了他的意思。

“你很高兴吧?你的朋友们赢了,你的南梁赢了!”

阿木尔惑然不解,他到底是做过什么,才叫朝格图过了这么久,仍将他视作叛徒呢?

“南梁有我的朋友,你说的景家的女人是个比我还小上几岁的姑娘。”

他就说了一句,朝格图登时瞪大了眼睛,一副“你心中果然还装着你的南梁”的模样。

阿木尔无奈,“那不是我的南梁,我不希望他们输,不代表希望他们能赢。”

朝格图不懂这意思,他只懂自己看到的,直言不讳。

“那你为什么不去和你的两个哥哥争夺君位?”

“要说为什么……”阿木尔擡头思索,理由有很多不是吗?

“我是汉女与那钦大君的孩子,在你们眼中血管里流淌着的一半是卑劣的;我十一岁时离开草原,见过朦胧烟阳心许之地,被你们视作变节的背弃者;我还是个残废跛子,如何能追逐天狼北辰呢?”

朝格图心说,都是借口,你就是心里还有南梁!

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阿木尔不解问他,“为什么总要说我心中装着南梁?”

朝格图嗫嚅着坐下来,局促窸窣一阵,薅掉一片草皮,不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是不好说那个所以然。

阿木尔和南梁那个已经走掉的晏昭难舍难分,不惜卑微到尘土里,愿以身坠无间地狱结契,心里装着南梁某,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至爱在他方,区区一个不曾爱护他的家园,连唯二的至亲都早已永别,他有什么理由继续做阿木尔,而不选择做萧回?

朝格图没有这样说,而是倔强地梗着脖子说:“你每天都偷偷练刀,你还偷藏了南梁的书在看!”

“你明明从南梁学来了那么多东西,却不肯教给我们,也不肯为族人去战场上厮杀,就窝在部落里和小牛犊小羊羔一起。”

阿木尔错愕至极,乞源部的青壮族人大都知道他习武,却不是朝格图这样的看法。

被送往南梁的质子,瘦弱无力的阿木尔,风雪中冻伤成了跛子的人……

无论哪个称谓都绝不是朝格图口中那样厉害的人。

阿木尔苦笑道:“你总爱说我坏话的,怎么今日一反常态?”

“我找不到其他人了。”

半大的少年了,从朔北流亡到南梁,好不容易穿越莽莽雪原回来了,族人却大都埋葬在南梁。

朝格图悲伤地哽咽着,不敢和阿木尔说那个景家的姑娘用了什么计策覆灭了半个草原族人,他只是稍稍有些恐惧,隐隐有些期盼。

草原灼血如墨的惨剧应当不会发生,可失去了这么多族人。

如今的节令还好,草原上不乏兔子、老鼠与羚羊,狼群不会铤而走险来偷吃黄羊和人。

到了冬天该怎么办?

每失去族人,就失去一名秋日储喂牛羊的干草过冬的劳力,冬日雪原上洁白无瑕,老狼饿得瘦骨嶙峋,腥风隔着一重山都熏得羊群躁动。

只剩了老弱妇孺,怎么能提得动狼刀,怎么驾马驱逐狼群?

届时南梁那个景家的姑娘攻来,朔北岂不是要有灭族之祸?

整个草原都笼罩在失去亲人的阴霾中,朝格图听哈日查盖说起忧心的冬日,不知怎地想到了阿木尔。

走掉的南梁书生晏昭要哈日查盖囤聚奇货,待价而沽,朝格图不是很懂什么意思,但他觉得,现在就是时候。

他找不到其他人了。

阿木尔瘸腿跛脚,但他看见过他射中高空盘桓的鹰隼,阿木尔也许心有南梁,但他既然回来了,心里也一定有朔北。

他了解南梁,才能在与南梁的交战中不落下风。

再有,草原十八部的纷争刚起,乞源部的首领哈日查盖举棋不定,才要叫朝格图来试探一二。

果然,他苦笑着问他为什么一反常态的时候,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比阿木尔更勇武的人不如他有智谋,比阿木尔更有智谋的人没有他的勇武,也许这件事还需要时间来证明。

阿木尔从槭树下起身,拍拍衣上的尘土,挺直脊背,努力走得更四平八稳些,去见哈日查盖。

朝格图默默跟在他身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越来越像那个南梁人晏昭了,尤其是背影,仿佛染上了他的清苦气。

朔北天干,雨水稀少,并不适宜一节一节郁色青翠的竹子生长。

他们两人走进乞源部首领的金帐,哈日查盖正看着墙上挂着的金色长弓和金羽箭,沧桑世故叹息着说起从前。

“那钦大君也曾到过烟阳城,他从南梁学来了一种厉害的刀法和淬火特别的铸刀术,还向南梁的一名神箭手请教射艺。回到朔北之后,征战数年,终于一统草原做了金帐大君。”

所以那钦大君选小儿子阿木尔到南梁做质子,正是对阿木尔的看重。

哈日查盖大概是想看到阿木尔领会到这一点,震惊与悔恨交织,毅然决然地背负起父亲的期望。

可惜,他并不接话茬,相似的言语萧回在南梁的师父齐行之那里都学到过。

“听起来草原大君之位之前并不是父死子继,父亲他去南梁还学了他们‘家天下’那一套?”

哈日查盖:“……”这是没有料到的回答。

“先前大梁强盛,礼乐更强势些,草原之前效仿,后来礼制就延续下来了。”

所以阿木尔的身份到此时成了一项优势,名正言顺席卷草原的优势。

“我跟随那钦大君一统草原,大君赐我金羽箭守护乞源部,今天十八部内乱再起,乞源部的金羽箭献给您。”

哈日查盖从墙上取下金羽双手捧上给他,阿木尔喉头宛如被巨石堵住,双手重逾千金。

无人知晓他有多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