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桂花
莲子桂花
七月荷满塘,八月金桂开,绿树阴浓夏日长,中秋丹桂入庭芳。
这会儿回去茅草屋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谁晓得温大儒又被哪家弟子请去作客了。
奈何他家中庭院只有桂树闲影花摇落。
质子殿下到底是吃过海棠花过苦日子的人,登时痛心疾首,直呼暴殄天物。
齐行之看着康健,到底是个老人家,萧回也不敢叫他干粗重活,去叫了春喜来搭把手。
这时节桂花不易摇落,摇一摇也还是会落。
春喜跟着萧回这么些年,早知他是个不知事的人,尤其挨到晏公子,更是不通礼数,索性也不劝他。
你看看,这两人不怎么往来之后,晏昭这小院落的钥匙都还在萧回手中。
春喜任劳任怨在树下托着竹篾,萧回撸起袖子伸手向上跳,指尖堪堪摸到了树干。
齐行之坐在藤椅上,怡然自得地剥莲子,有的老了,莲心有些苦,但他瞧着挺开心的。
少年不信邪,奋力再向上一跳,手指用力勾住树干,脚尖借着坚实大地的力量晃了晃,晃了满头香。
等着接桂花的春喜将举的竹篾端下来看,只有一捧那么多。
“殿下要用这花来做什么?”
一时间问住他了,萧回神游魂归愣了好一会儿,道:“看它长得好,想来是能做些什么的。”
春喜莞尔一笑,看着齐行之那边一抱的莲蓬,说:“桂花莲子粥,温中散寒,补心益脾,晒干做花茶馥郁芳香。”
萧回点头,“煮粥。”
春喜感叹,那岂不是晚饭都要在这儿吃了。
哎,那岂能不给晏昭公子留一碗?
这倒是了,萧回殿下保不齐就是为了这来的。
粳米不好煮,莲子也是。
桂树的影子渐归于根系,东边天上过着弯白月牙时,等粥的人都饿了。
萧回先饿烦了,齐行之和春喜听他的,去街巷吃了热馄饨先填饱肚子,然后回了望星楼。
馄饨摊热汤氤氲着,昏暗的烛火也快要熄灭了,而天都城中无宵禁,路上行人未绝,再回到家中,桂花莲子粥正好。
一脸疲态的晏昭跨门而入,惊疑道是出门忘挂锁,闻米香莲香才见真人面。
萧回上下打量着他,窄袖短衣,靴底有泥,怀中……还抱了个什么东西?
依着端方如玉来,晏昭此时当拱手作揖,见过萧回殿下。
好赖不是读书读成了书呆子,知道牵唇浅笑,再问:“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晏昭不是这个意思,从井边打水净手洁面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团脏兮兮的东西放在巾帕上。
能看出来是活的。
萧回接过话来说:“今日与监正大人泛舟买了莲子,正巧你院中金桂落,不好浪费。”
晏昭笑笑,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萧回瞥向那一团放在帕上软乎乎的东西,一只貍猫崽子,还没有他巴掌大,不知能活不能活。
“哪里来的?”
“回来路上捡的。”
晏昭端了碗粥到院中坐下,也不讲究食不言语,轻吹碗沿抿了一口,顿觉喉间有些清苦,缓了缓才道:“前些时候喂养了它母亲,今日半道上就把孩子送给我了。”
闻道貍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
萧回笑他,“这是省了聘礼钱。”
晏昭摇头,“省不得,明日当以红封包铜钱掷路旁,还得给它母亲上供两条鱼干。”
这可真是纳妾室的待遇了。
这小貍奴脏兮兮的,还有些瘦弱,好在能吃能喝。
云气半遮月色,庭中一丝风掠过,萧回背手就站在树下,闲闲站定,直勾勾望着井边的瘦削人影。
夜来风香,稍有些凉意,那只猫妾蜷在巾帕上颤颤发抖叫出了声。
晏昭无奈放下莲子粥,要先给它寻个温暖的窝。
萧回走到他身侧,将小猫崽儿抱在怀中,拿不定他是什么意思,倒是觉得怀中物软乎乎的,心尖都融化了。
“等了这么久,不差吃顿饭的功夫,你先吃。”
晏昭听他的,却见萧回抱着猫又出街遛了一圈。
他脚程倒是快,一碗粥还没见底,他又回来了,猫儿叼着鱼干嚼得正香,他手中还拿了另一荷叶包,拆开来,正闻到一股炙肉香。
“哪里来的炙鹿肉?”
“有银子,酒楼里什么买不到。”
萧回如今是饿不着,他有俸禄,有师父,没家室,没志向,花钱的地方屈指可数。
晏昭问:“你吃过没有?”
“吃过了。”萧回取了干净竹筷来,坐到他身边,扬着眉故意笑,“哎,吃的清炖肥鸭、桂花鱼翅、蜜鲥鱼,饮的兰凌酒、君山茶……”
晏昭便笑,解开荷叶包,执净筷夹起鹿肉到他唇边。
萧回惊然一霎,不客气叼走了肉,唇齿间肉香四溢。
十七八的少年,就算整日里什么也不干,走街串巷,水上游船,到了昏时也不是一碗小馄饨能填饱的。
“江南小满天,鲥鱼带冰鲜,烂煮东风三月初,白露刚过八月初,哪里来的鲥鱼?”
晏昭眼尾上翘,唇角弯弯笑他。
萧回面不改色道:“那没有这道菜,是我记错了。”
“此值秋风起,当属鲈鱼脍味美。”
萧回便瞪他,“食不言,吃你的。”
晏昭怕再说下去惹恼了人,举筷细嚼慢咽。
萧回从另一布袋里取了鱼,这是刚刚出门他从栖凰河养鸭子的人家讨来的,小猫儿娇弱,但鸭子能吃的小鱼干,它应当也能吃。
左右是喂饭,喂谁都是喂。
晏昭料想萧回吃得下,趁他喂猫间,或喂给他一筷子,萧回原还推拒,想着这人读诗书礼仪,一向讲究干净和端庄,这才过了大半年,怎么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不晓得,这大半年晏昭怎么过来的。
徐长慎是温大儒的弟子,曾经是,可如今已经位列中书令,如今看在温大儒的面子上肯拉一把晏昭,也是在拉拢朝堂上不甚来往的同门,以及一些仰慕温太师之名的弟子。
晏昭除了年轻之外没有任何优势,他人聪明,学得太快,令人心生不安。
自昌平帝继位以来,天都下邑试推方田均税法,又不止是方田均税。
清丈田地,均等农税只是一个开端,若此法合用,徐长慎这里有一套对士族、农户、工匠、商贾、军户更完备的新法。
南梁积贫积弱,非一日而成,要改这番局面,也非一日之功。
晏昭随小吏去在试推新税法的地方待了些时日,知世事多难,倒没有原来那般对礼仪端庄的严苛了。
“我吃过馄饨,不饿。”
这是实话,不是虚头巴脑的鲥鱼鲈鱼脍。
晏昭不再强逼,安静用过饭后歇了会儿,煮了壶茶,到院中啜茶。
猫崽儿吃饱后呼呼大睡,睡着后整只脑袋向萧回的怀中钻了钻,没有半点不适应。
萧回一时间想不起来他为什么找晏昭。
晏昭也忘了前些时候想找他解释的话。
解释什么呢?
不论囚狼计真假,情义总不假。
无论情义真假,总有殊途同归的办法。
此外,便是活着,唯有活着这一条,不能退让。
“最开始,你没有来之前,天德帝也好,阿公也好,都想让质子风风光光回到朔北的。”
萧回轻笑,“是啊,可是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太不争气了。”
晏昭抿了一口茶,不置可否摇摇头。
他太瘦弱了,在那深宫里待了那么久,像个没脾气的泥人一样,这样的孩子回不去朔北,也不可能在狼蛇之中做得了大君,交好自然就没用了。
从入学宫到如今,他不显山不露水,若真有谋略,十二三少年就有,放这样一个人回朔北,无异于放虎归山,更不能放他回去了。
偏偏他又没有将朔北视作心归处,晏昭想,总要谋条活路。
眼下还未至绝路,晏昭道:“你一直这样就好。”
“那我们就不吵了罢!”
萧回幽幽叹气,走过去倚在桌旁侧身望他。
少年人墨发扬在背后,眸比星辰,微风中青丝缓缓扫晏昭放在桌上的手。
晏昭喉间一紧,清茶过喉,一根茅草低着头从心尖上扫荡过,再去寻时无影踪了。
于是他微眯着眼有些迷茫,想不起要说的话,却觉得喉间太苦涩,说:“你那粥里的莲子有心,苦味太重。”
“我放了不少糖。”
萧回发间玉色轻扬,他皱着眉嘟嘟囔囔,“刚刚才说我们不吵了,粥苦你都喝完了,你故意的,这会儿才说……”
方才还有些慌乱,闻萧回此言,晏昭反而镇定地点点头。
“确实有些苦。”
萧回居高临下看他,总觉得阿昭哥反常,真是哪里都反常,他又说不上来。
“那下次我把莲心去了再煮一次?”
“下回你等我来再煮。”
“行是行,夏日将过,可你什么时候才得空?”萧回不禁担心道:“徐长慎的新法是利国利民的法度,可你们确信能推行下去吗?”
“不知,可既然利国利民,排除万难,也当行。”
萧回不言,想是觉得,他再问下去,事关南梁朝政,晏昭也不会告诉他。
“我拜了齐监正做师父。”这个是能说的。
他说,你这一遭只为历练。但阿昭哥原先的衣衫正合适,这会儿显得宽松,人更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