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军客灯

方田均税

方田均税

时至冬至,亚岁大节,宫中宴饮,文华殿中皇帝召见臣下。

“大先生,孤素知尔知天下事,召尔来问天下事。”

青衫白发老叟步履蹒跚,宫门至文敬堂路遥,老人家腿脚慢,加之天大雪,柳絮纷纷,惹得满身轻云。

温大儒垂手拱手称不敢当,天下事要问天下人才对,哪里来问他这个黄土埋到脖颈的老人。

寒冬腊月,他着裘衣而来,到这点了地龙的堂中都出了一身的汗,而靠在椅背上的帝王浑然不觉。

温世平早已了然,心中仍是咯噔了一下。

“天德八年,草原质子阿木尔入天都,今方五载。那时你与阿姊定囚狼计,要太子与萧回交好,来日助萧回归去,夺草原大君之位,朔北南梁止戈为武,孤以为是戏言,没有答应。”

“后,太子与之不睦,兼萧回心思颇重,孤才将他交到你手里。”

天德帝重重咳了几下,苍白的脸也因此有了几分血色。

“萧回,先生观之,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世平不好评判,却对帝王于心不忍,到底接过了他的话。

“质子萧回为大才,奈何心慈手软,怯懦无力,只堪为无根飘萍,施以恩义,天都足可困囚。”

温大儒心想,昔年曾言囚狼计,这是好计,也是败笔。

先前与长公主所说情义为枷确是戏言,南梁势弱,不起兵戈之法为两国求和,若是势强,自然是要却敌千里。

囚狼计成了一半,另一半是他那弟子做成的。

却不成想他们这些老人成了局中蠢物,忘了人非草木。

以情义囚人者,也必被其所囚。

事到如今,不是好坏两个字说得清了。

南梁皇帝苦笑,萧回之事暂且搁置,便还是太子。

他为君为父,不得已为国、为子计深远。

“王氏女楚溪,闺中待嫁六月,尽早与太子完婚。”

天德一十四年春三月,桃花盛开,王楚溪嫁入东宫。

景珏私下里将红玉玲珑骰归还永安长公主,她像是知道,景珏一定会将这样东西还回来。

天德帝于五月崩逝,太子旭即位,自此称昌平元年。

中书令徐长慎感国之积贫积弱,欲行变法,称以法度教民,先行便是田亩税法。

时下称其法为方田均税,丈量天下良田,依地势土质分等,编制成册,再确定税额。

世家豪强之列隐田逃税众多,初行此法便遭到阻碍。

萧回可从晏昭每日带回来的账簿和挑灯灭烛的时分窥见一二。

晏昭一小官,这等利民利天下的好事本来轮不上他,因着师出同门的缘由,同科进士中唯有他还在翰林院小官位置上挣扎,和上头说了声借他来干活,辛苦些也是应当的。

试推方田均税之地正在天都下邑淳安,晏昭早出晚归,萧回晚出早睡,有时干脆待在望星楼逗鸽子,连月碰不上一次面。

那日才说开天都囚狼计,连个解释也没有,就这么生疏了大半年。

恰逢盛夏,栖凰河的莲塘荷花迎着骄阳亭亭玉立,河心荡舟的人还是他萧回。

齐行之有银子,老道士攒了半辈子的家当,走到哪都被奉为座上宾,哪里会摇个不遮阳的独木舟。

萧回占便宜,摆上棋盘就要跟着乌篷船在水上漂一天,有时睡一天。

齐行之骂他,“你个蛮子,当这是什么地方,不怕梦中叫人杀了!”

“朔北的大君又没死,这会儿杀了我,平添战火。”

齐行之深以为他言之有理。

“阿昭哥要是凭着推行新政的政绩,一跃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怕是更要疏远我了。”

萧回托腮从小窗望一倾碧波,惆怅叹气。

“不是你先疏远的吗?”齐行之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回,没好气地说道:“豆粥酒肉哪里他少了你一口?你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回头把人忘身后,却说人家疏远你,是何道理?”

“监正大人,说实话,你是不是也知道囚狼计?”

“什么囚狼计……”齐行之顾左右而言他,“我倒是听说过美人计!”

“温大儒说那只是戏言,毕竟太子旭先前嫌恶我,这会儿压根记不起我,更别提我是个臭名昭著玩物丧志的质子,举国之力都不一定能把我扶到朔北大君的位子上。”

齐行之呵笑道:“是啊,如此儿戏。”

“可那时阿昭哥不知那是儿戏。”

“那你又是从何处得知囚狼计的?”

齐行之想,总不会是温世平那老不死的临到这时候特地跟你说的。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监正大人信不信?”

他眼眸之清更甚于湛湛之水,齐行之是愿意相信的。

这么说来,他入学宫那些装傻卖乖,佻达任意,也是为遂温大儒和晏昭的意。

萧回怅惘道:“兴许只是今朝事变,温大儒才改称之为儿戏。”

他们待我的好,都是为了拿情义锁住我。

齐行之叹气,以手作尺拍他脑袋,这么论起来,是你明知是计,仍旧做戏骗了别人情义,还有脸惆怅!

如此说来,他倒有些替晏昭抱不平。

实心眼儿的读书人,端庄有礼,平白地来给摊子烂泥献殷勤做什么?

好在萧回还记着晏昭,朝堂之事他不便探听,倒是借着关清从关尚书那里听来的,约莫知道个大概。

他跟齐行之相识这么多年,知道历经三朝的老人家都不是凡夫,更别提这位本来就是个半仙。

欲要张口问,又因身世踌躇,叫人疑为心怀鬼胎。

齐行之不使他作难,先开口问:“方田均税法是于民有益还是有害?”

萧回不假思索道:“有益。”

豪强之家隐匿田地,漏税避税,贫农之家地薄粮少,反而杂税甚多。

方田均税将那些隐匿的田地登记造册,征收豪强农税,充盈国库,减免贫农赋税,使百姓安居,自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既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为何前人不为呢?”

齐行之冷哼一声,道:“时机未到,时局不对,世家贵族阻拦,这些车轱辘话你就别说了。谁都知道,方田均税法若是败了,世家阻拦肯定是主要原因。”

世家盘根错节,直到前朝亡国,大梁建都,今朝才真正用起了寒门士子。

方田均税损的是他们的利,他们自然要阻挠。

萧回本想这么说的,却被齐行之堵了回来。

齐行之问道:“何为世家?”

“门第高贵,世代相沿。”

“何为贵?”

萧回迷茫地摇头,他向来都不知这一字何解。

王侯公卿为贵,平头百姓为贱;吃肉喝酒为贵,吃糠咽菜为贱;锦衣华服者贵,粗布麻衣者贱。草原上也有这样的规矩,像他这样的,他也说不好什么叫贵贱。

“天都城原是烟阳,烟阳世家唯有王氏,至今存续。”

齐行之捏了黑子重新摆到棋盘上。

“灼墨军景氏,原是宜阳一屠夫;今皇族萧氏,祖上乃是处州一渔人;楚家稍高贵些,先头就是读书人,可惜没个出人头地的,无奈弃文从武。”

萧回忍笑,“阿昭哥让我背的世家谱系,上面说这几家往前数几代祖先都是有名的王公郡侯呢?叫我想起南史先生说南朝武帝了,种地砍柴还好赌,当皇帝后修族谱发现是皇亲国戚!”

正是这个道理,齐行之想说的也是这个。

寒门推翻世家,无非是想从他们口中夺口肉,寒门又成世家,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别人从自己口中夺肉。

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

古来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未曾彻底绝了底下人向上爬的门路,世道仍有变革的可能。

可说来说去,齐行之还是没有说,方田均税法利国利民,若是败了,除了世家阻挠是固来之由外,还有什么缘由?

总不会是官宦一途中前人经天纬地之才没有想到此处,嫉恨后人吧?

萧回想求他解惑,齐行之高深莫测一笑。

“温世平那老小子年轻时教的徐长慎,尚有热血丹心照汗青。徐长慎官路又走得太顺,加之这些年只有兵祸乱,而无文乱,终于给他逮着了施展一腔抱负的机会。此值多事之秋,你们得好好看看才行。”

“看不明白也没关系。”齐行之慢悠悠又加上句,“你与晏昭如今才十七,我与温世平七十才知世事,不晚不晚。他既然准晏昭去做,想也不是看着他做个热血上头的少年,万事有老人家在。”

言外之意似是有这方天税法必败之意,可连皇帝都不敢打妄言,他是南梁的司天监正,如何能将这话告知一名朔北蛮人?

萧回沉默,问道:“您为什么同我讲这个?”

“想来,万世之和非一人之力能及,兵燹祸患,也非一方造就。南梁朔北如何不提,百姓无辜,你说是吗?”

萧回似懂非懂,走出船篷,正逢河间风气。

细长腿的水鸟俯冲下水叼起一只鱼儿,站在船板上,姿态优雅地进食,岸边农夫扛着农具回家。

他一面忧心着他阿昭哥,哎,辛辛苦苦为了利国利民的政令奔走,不知能到何处,要不今日回去看看他吧。

移船靠岸的采莲女正抱了满怀的莲蓬向船上扔,不晓得是空莲蓬还是没有卖完的莲子。

齐行之肯教他这些,也是将他看作弟子的。萧回撑着篙回头向船舱里喊,“师父,我想吃莲子!”

“哎,买!”